■ 斯 雄
一個時代的聲音,都會帶有那個時代自身明顯的印記,讓人不自覺地有一種代入感,恍如隔世。每次聽嚴鳳英的演唱,亮麗沙甜,樸素自白,有嗲有嘎,偶爾夾雜一點兒方言俚語,真的能聞到一股泥土的清新和芳香,就像是那個時代「鄰家小妹」在說話。她一開口就能調動觀眾的情緒,悲傷處令人落淚,歡快處叫人捧腹,讓人感到一種天然的親近,彷彿說的都是身邊的事。
或許是因為黃梅戲源自農村,一直活躍在田間地頭,帶茪j自然的氣息,與京劇的沉厚、越劇的清麗、豫劇的豪邁不同,本身自帶原生態的味道。嚴鳳英的演唱,飽含濃郁的鄉土氣息,更加自然親切,聽起來好有味兒,很輕易就拉近了與觀眾的距離。
民間戲曲,要想讓老百姓愛看,沒有讓人喜愛的女主角,恐怕不行。黃梅戲無論大戲、小戲,女性形象和女聲唱腔有茈誘w佔優的傳統,旦角戲始終處在最重要的位置,正好迎合了觀眾普遍的審美情趣。「七仙女」、馮素珍、柳鳳英......嚴鳳英以她精湛的表演和婉轉的唱腔,更加強化了旦角戲在黃梅戲中的戲份,大大增強了黃梅戲的藝術表現能力和張力。她以一己之力,架起了一座通往觀眾心靈的橋樑,使黃梅戲的表演水平躍上一個嶄新的台階。
我平常不大愛聽戲,主要是很多唱詞經常聽不真切、不明覺厲。但聽嚴鳳英演唱的黃梅戲,完全沒有這種顧慮和畏懼。她的咬字吐字異常清晰,字音結實豐滿、易聽易懂。她曾對徒弟田玉蓮說過《天仙配》中「路遇」一段關於吐字的認識:「我是借用了京劇的一些吐字方法與安慶話糅合在一起的。比如『小女子也有傷心事』的『事』字,就不能按普通話來唸,就得按安慶話來唸,把『事』唸作『四』。如唸作『事』,就不像黃梅戲了。」這對於長江中下游和南方地區的廣大觀眾來說,不僅聽得懂,而且更親切、更過癮。其實,戲曲演唱講究「語音辨別,字真句明」。嚴鳳英在這方面做過很多大膽探索和創新,這可能也是她的唱腔廣受歡迎、時被模仿、影響久遠的重要原因。
可嘆,嚴鳳英的輝煌,如劃過夜空的流星,如此美麗,卻又太過短暫。無情的政治運動,逼她走上絕路,最終不堪屈辱,只能以死抗爭。
今年4月13日,是嚴鳳英90周年誕辰。這可真是不敢相信、怕敢相信。過去講「人生七十古來稀」,但在當代人看來,90歲這個年紀,本來是可以仍然肆意綻放、光芒四射的呀。
「又誰知花正紅時寒風起,再要回頭難上難!生生死死人間去,恩愛夫妻難團圓!」這是黃梅戲《牛郎織女》中的最後一幕唱詞。據說,嚴鳳英每次唱到此處,都特別入戲、聲淚俱下、難以自持,彷彿唱的就是她自己。難道真的是戲如人生?魯迅先生說,悲劇就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嚴鳳英的代表作,如《天仙配》、《小辭店》,結尾莫不是難捨難分、肝腸寸斷的悲劇,有憐憫有畏懼有驚讚,更多的是飲恨與悲憤。
有時候我在想,嚴鳳英似乎天生就是為黃梅戲而生的。冥冥之中,也許她正是要把自己不凡的人生,用與黃梅戲悲戲特色相匹配的形式,轟轟烈烈地展示給世人。與其說是悲,不如說是一種悲劇的美,有如梁祝化蝶!
嚴鳳英的人生,在輝煌時戛然而止。但她成就的黃梅戲,依然生生不息。
春滿江淮花起舞。黃梅戲,從一開始就走在窄窄的田埂上。也許正因為走在田埂上,接茼a氣,才更加容易、更加深入地走進了老百姓的心間。一代又一代「七仙女」們,英姿勃發、前赴後繼地活躍在黃梅戲舞台上,彷彿嚴鳳英再生,延續茼o不朽的藝術生命。
作為門外漢,我本來是有些擔心的。比如,戲曲有師帶徒的傳統,講究嚴格的師承關係,進而形成諸多的流派。在我印象裡,晚輩們似乎更多的是以學得像師傅為標準,要原汁原味,而且事實上很多時候,想達到前輩的水準和境界,並不容易。或許藝術的感覺,有如人的口味,一旦確定了,哪怕再添加任何一味佐料,都顯多餘,而且相當冒險。
好在我的擔心,多少有些多餘。改革開放以來,黃梅戲舞台上先後湧現出令人矚目的「五朵金花」、「新五朵金花」,以及雨後春筍般的民間班社,傳承傳統劇目,努力發揚光大,而且不斷推陳出新,一派繁榮興旺。新編黃梅戲《徽州女人》推出20年來,唱響全國,走向世界,以深刻的人文內涵與詩化的舞台呈現,久演不衰,創造出黃梅戲新的舞台經典。
嚴鳳英的生命,定格在38歲。可以告慰於她的是,50多年過去了,她的表演、她的唱腔、她美好的形象,人們依然念念不忘,記憶猶新;她賦予黃梅戲旺盛而持久的生命力,已讓她的藝術生命之樹常青,且歷久彌新。一個人的名字,能夠與一個劇種如此相伴相生、相映成輝,經歷漫長歲月洗禮之後,仍然不斷得到追捧和尊崇,這無疑是對一個藝術家最高的殊榮。美,永遠是不會過時的。嚴鳳英和「七仙女」,創造了一種崇高美,成為一座永琲甄袑O。餘音繞樑之間,帶給人們的,是無邊無際的崇敬,還有無窮無盡的回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