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征
最近這幾年,我們在內地已經很少能看到枱球(港稱桌球)廳了。在以前,這項運動都被商家開到最熱鬧的臨街處。或者,乾脆把枱球桌整個搬到夏夜的戶外。周圍是各種燒烤攤,煙霧繚繞着,時不時有一打一打的啤酒拎上來。男人都打着赤膊,耳根上架着一根香煙,圍在這個長方形的桌子周圍。這是一個完整的煙火世界,伴隨着呼朋喚友的快樂。
如果一個人技藝超群,那自不必說,他會以壓倒性的球技獲得讚美。假如雙方旗鼓相當,這場球賽就更加好看。兩人你來我往,不分伯仲,直到最後一個決勝球黑8,才知道誰是勝方。觀眾,除了打球入洞這項技術,會特別在意打球者的肢體優雅程度。他們的目光會隨着打球者轉動,並留意着打球者如何有節制地讓身體與球桿達成一種平衡,以達到從任何角度看去都具有美感的效果。這基本上已成為這項運動的一項必備技能。因為它介於運動(足球)和遊戲(麻將)之間,不必消耗什麼體力,展示姿態和動作的細節就成了一種責任。這使它很像一個表演,既不完全符合運動的本質,即到達人體承受的極限。也不完全是遊戲的,它無法製造一種變化的幻覺。它的價值在於展示一種合作。在這種合作當中,頭腦的參與和身體的展示是勢均力敵的。於是,這項運動更像是靈與肉的結合,屬於一種動態的人神合一。
但枱球廳現在是被徹底淘汰了。在我所住的街區,原本有兩家,現在僅剩一家。還開在商場的地下層。在白天,這裡也開着燈。向裡一望,昏暗的燈光下影影綽綽,零散的有幾個人。但這種情調倒很符合文藝電影。所以現在的文藝片特別喜歡拍枱球廳的場景。導演經常把這些枱球廳安排在某個正在衰敗的村落,裡面或許有一位像袁泉那樣灑脫的女子。穿着麻布的衫子,技術嫻熟而穩定,神態瀟灑而淡然。或者,換一個場景,在一個夜裡,湯唯正在枱球場上與人隱晦地調情,那感覺就像起飛,讓調情雙方忐忑當中帶着點擺脫束縛的解脫。在這種美感當中,枱球完全成了勾起記憶的道具。它的出現,僅為將觀眾拉回到從前。
我們很難說得清它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消亡的。但想想,或許是在電腦遊戲大行其道的時候,它就已經開始逐漸隱退了。它先是和遊戲機被並置在一個空間。後來,乾脆徹底被搬離這裡。再往後,連這些遊戲廳也都被網吧所代替。
作為一項二分之一遊戲,它無法抵禦遊戲的侵襲。當一項更高階的遊戲出現,帶着更複雜的設計,且不需要身體參與的時候,枱球廳就消亡了。正如保齡球也消亡了。在《獨自打保齡球》當中,羅伯特帕特南將保齡球的衰落歸咎於現代社區人際關係的破滅,但這不大準確。在中國,麻將依然有道場。真正的理由,在於這類室內運動既不完全是頭腦的,也不完全是身體的。當身體被放棄的時候,它就首當其衝了。
以往,我們依靠這類運動來保持我們對姿態的重視。它們的存在填補了劇烈運動對瞬間身體動作的忽視,使姿態的塑造好像一個美麗的象徵,讓動作的細節備受關注。但現在,隨着這個紐帶的退場,遊戲和運動算是徹底分了家。運動變成了純肢體性的行為,遊戲則是一種純腦力。這是肉體與精神分離的一個徵兆。並且,這種徵兆下,精神顯然佔了上風。也許就在此時,我們應當重新重視身體。就像蘇格拉底那樣,左手哲學,右手健美,回到精神與肉體的平衡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