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河壩一景。 作者提供■ 羅大佺
牟河壩是一個自然村莊，當地人又叫「牟河坎」，位於瓦屋山下青衣江畔的一個深丘地帶。30多戶農家，200多人口，周圍是山，中間是壩，一條小溪從遠方蜿蜒而來，流到村裏，人們把小溪加寬挖深，變成河流，河流穿村而過，流向遠方。
兒時的記憶裏，河流的堤壩上栽滿白蠟樹。河流上端有一口水井，名叫「牟河井」。井水一年四季碧綠清涼，井的下邊放着一塊長方形的青石板，人們就在石板上搓洗衣服。清晨，當村莊還籠罩在晨霧中的時候，井邊就響起了男人們挑水的水桶聲和婦女們的搓衣聲。
小河下端有一座磨房，名叫「石穀坎磨房」，磨房裏有兩扇又圓又厚的石磨，一架水沖打米機。當河水漲滿的時候，閘門一開，「咕嚕咕嚕」的磨麵聲，「噠噠噠噠」的打米聲立刻響起。有時轉着轉着，石磨和打米機忽然停了下來。原來河水不夠，無法沖轉它們，前來磨麵和打米的鄉親只好把稻穀和玉米放在磨房裏，等河水滿漲時再來。那時雖窮，卻沒有人去偷磨房裏的糧食，因為村裏人把聲譽看得比性命還重。磨房是集體的，收來的工錢要上交給生產隊。大哥曾經當過磨房看管員，有次石磨的齒輪磨禿了， 20來歲的大哥和另一位中年人把4人才能卸下來的石磨抬下來維修，年輕的大哥因此傷了氣血，得了肺癆，早早地離開了人世。大哥去世後，每次從河邊走過，我最怕聽到咕嚕咕嚕的石磨聲，因為我覺得那是大哥的在天之靈，在嚶嚶地哭泣。
小河邊有片綠油油的草坪。風和日麗的日子，牛兒在草坪裏悠悠地啃草，綠水在河裏潺潺流淌，我們用瓦片歡快地打着水漂。這時斑鳩在樹林裏咕咕啼鳴，山谷裏升起了裊裊炊煙。母親站在老家山頂上，扯開嗓子朝着河流方向吼道：「六娃子，回家吃飯囉！」山谷裏立即迴響起悠長的聲音，「回家吃飯囉！」於是我們牽起牛兒往家裏趕去。有一天母親的聲音又高又急，聲音響過之後，天上忽然陰雲密布，下起了瓢潑大雨，雨點劈里啪啦，把我們淋得落湯雞似的。是不是母親的聲音太大，把雨水從天空中震落下來了呢？這麼想的時候，心裏就有點埋怨起母親來了。
小河下游有一戶人家，門前有座碾坊，用來碾米。碾坊旁邊有棵古老的榕樹，根系發達，枝繁葉茂，小河流到老榕樹下，碾滾一轉動，河裏立刻旋起一個大大的漩渦。據說每年發大水的時候，無數條蛇爭先恐後地爬上榕樹，盤踞在上邊。從小怕蛇的我，無法想像群蛇盤踞的恐怖畫面，總是問父母，為啥他們不搬家呢？難道僅僅因為那座碾坊嗎？這家人的小兒子和我是小學同班同學。每次碰到他們家裏人時，年幼的我，總是用好奇的眼光在他們的臉上看個不停，彷彿他們是妖怪，我要用火眼金睛觀察出他們與眾不同的地方。
牟河壩的土壤屬於粘土一類，耕性差，土性偏冷，既不耐旱，也不耐澇，但保水保肥力強，施肥後見效遲，不發小苗發老苗。元宵節過後，春分還未來到，男人們開始下田生產，於是田野裏出現了一幅春耕圖畫，脖子上套着枷擔的牛兒在前面悠悠行走，男人們右手掌着犁頭，左手牽繩揚棍，在後面吆喝着「駛走！駛走！」，水田裏的土壤被一層一層地翻起，犁鏵耕過的地方，田水「嘩嘩」地響着。
牟河壩的稻田分為水田和旱田。水田一年四季都有水，只產一季稻穀，穗粒飽滿，產量很高。旱田春種稻穀，冬種小麥、油菜。霧靄瀰漫的冬天，綠油油的麥田裏不時跑過幾隻野兔，引起人們一片驚呼。初夏的夜晚，我們躺在田野油菜稈堆堆上，仰望着滿天的星星，幻想着天上的銀河，此刻是否波濤洶湧？遐想着燈火通明的縣城裏，此刻是否也蛙聲一片？炎炎六月，我們則提個巴籠，拿個竹夾，從田埂上慢慢走過，一邊觀看稻田裏的穀苗吐穗，一邊把水田邊的田螺夾進巴籠，回家後用小石頭把田螺外殼砸碎，扔到地壩的石槽裏，小雞、小鴨、小鵝立即狂奔過去，爭先恐後地啄食。
牟河壩有近千年的歷史。雖然日子一直過得很艱辛，但助人為樂的傳統美德代代延續。記得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期，村裏一家人不幸遭遇火災，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看見火光，全村人不約而同地奔到出事地點，打火的打火，潑水的潑水，搶救東西的搶救東西。第二天不用發號施令，家家戶戶送糧食，送衣物、送稻草、送竹子、送樹木，很快幫助建起一座茅草新屋，讓遇難人家有了棲身之處。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實行土地承包責任制後，大家更是你幫我栽秧，我幫你打穀，勞力強的農戶做完自家農活後，主動去幫助勞力弱的，共同春播秋收；而彼此間的相互幫助，是不帶有絲毫經濟利益的。
樸實的牟河壩也有着屬於自己村莊的故事。很多年前有一對夫婦因無子女，從外地抱了一位養子回來「押生」。剛開始處得很好，養子長大後，養父母還幫結了婚。後來養父母有了親生子女，心就偏了，總想找茬把養子一家攆出門去。兒媳婦生小孩坐月子時，家裏少了幾個雞蛋，養父用竹竿去把兒媳婦房間的屋頂戳了一個洞，晚上下雨，雨水滴滿了一屋。坐滿月子後，養子一家搬了出去，先是給一家孤寡老人租房住，只幫幹活，不交房租。後來生產隊動員大家幫助建了三間茅草房，一家人才有了安身之處。這家人過得很窮，一直是政府照顧的貧困戶。男人因病去世後，給女人留下了一對兒女。經人介紹，外村一位光棍男子前來做了倒插門，女子以40多歲的高齡為他生下一位小兒子。雖然家裏還是很窮，但夫妻倆含辛茹苦把小兒子養大，小兒子讀書成績不錯，成為村裏第一個大學生。
一晃20多年過去，因忙於工作，回老家甚少，牟河壩的印象漸漸模糊。一天家裏來了一位客人，他就是村裏的第一位大學生，現在是世界500強企業的基層幹部，他的到來，喚醒了我對牟河壩的回憶。
哦，遙遠的牟河壩，你永遠珍藏在我記憶的底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