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太生
在一棵樹上,披衣而坐,四周清涼,翠綠欲滴,是怎樣的銷魂愜意。草木有淡香,人在葉枝梢頭,可聽風聲,可聞雨聲。
詩意地棲息在樹上,以密葉為宅,鳥雀為伴,煙霞為友,其實有些古人早已實現這一夢想。
南宋年間,臨安人張功甫,風流儒雅,能詩擅詞,善畫竹石古木,是品梅高手。「其園池聲伎服玩之麗甲天下」,他曾經在南湖園作「駕霄亭」,用鐵繩懸掛於四棵古松間,「風月清夜,與客梯登之,飄搖雲表,真有挾飛仙、溯紫清之意」。
明崇禎七年(1634),冒辟疆邀請復社社員包壯行盪舟如皋龍遊河,舟行河灣,至一棵高約十餘丈,蒼勁的古樸樹之下,但見樹葉婆娑,似滿天綠雨,欲落不落,橫臥的樹幹可讓十餘人坐在上面飲酒,產生了結屋為巢的念頭,後來這棵樹被冒辟疆買下,他在樸樹上架起了亭屋,取名「樸巢」,自號「巢民」。冒先生在《樸巢文選》卷二中自述:這種築在樹上的房子,「三面斗折,皆層溪淺渚,韜溜澹灩。由巢左通小橋,沖風耐雪,裊度他枝,枝杪為台,如秋棠花,可月可漁,俱迭以冰紋片石......此巢不B不梯,空游滿樹,想際真人,神往邃古,更為曠絕。」
我有時忽發奇想,人如果能像猴子那樣,噌噌,爬到一棵樹上睡覺,該是一件多麼奇妙的事情。
現在的生活,有一半,就處在這樣一種狀態。白天,在城市洶湧的人流中穿梭,人變得現實而功利。到了夜晚,四周闃靜無聲,人聲犬吠遠,我進入自己的另一種狀態。
文字草木深呼吸。我知道,這是爬到樹上,離喧囂的地面三尺三,我將白天看到的事情,自己的心情,傾訴到一張紙上。這張紙,依然散發荅韝麈S有的光澤。
爬到一棵樹上棲息,且不說,四周是怎樣的天光流影,月白風清,我是如何注視一叢叢在冬天吐蕊的枇杷花,到仲夏長成一樹黃澄澄的果實。從前,我居住在一個老小區的三樓上,一隻鳥窠與我毗鄰而居,就這樣,我靜靜地注視兩隻鳥,一前一後,從遠處活潑潑飛來,銜茪@根根枯黃的草,精心編織一隻天地間的花籃,斜築在枝丫上。透過幾片碧碧的樹葉,看到大鳥哺育雛鳥的生命艱辛和歲月感動。
這樣的感覺很微妙。在地面上的時候,忍受茖T車尾氣和城市噪音,心情變得煩躁。爬到樹上,神清氣爽,會像一隻慵懶的樹獾,或者一隻溫柔的獵豹,趴在自己的枝丫上,轉動茪p而迷離的眼眸,好奇而漫不經心地打量周圍的一切,繼而發出均勻的細微聲響。
我曾經這樣寫道,「有月光的夜晚,有一隻甲殼蟲,從時間的縫隙堛戎X,沿蚞薵K恣意奔跑。甲殼蟲的影子投在葉片上,一隻變兩隻。一棵大樹上,蟲子們在寂靜地說話。」
也許有人和我一樣,喜歡爬到樹上棲息。瑞典有一對肯特林德瓦爾夫婦,在北部的偏遠山村,位於哈拉斯,北極圈以南60公里,開辦了一家樹上旅館。在此居住可以冬季看極光,夏季體驗極晝。如果幸運的話,還能看到駝鹿、馴鹿和熊,體驗樹上的自由感覺。
城市的樹,包容一個人的酣眠。採訪一位回家過年的小伙子,19歲,一個人外出打工,那一年遲遲沒有找到工作,身上的錢花光了,最後爬到一棵梧桐樹上。小伙子說,睡在地上有濕氣,鄉下孩子從小野慣了,爬到樹上睡覺是常有的事。這樣的倦睡,與我爬到樹上,有本質的區別。
獨愛自己狹小溫暖的巢窠,許多人喜歡爬到樹上棲息。認識一位保險公司老總,喜歡寫舊體詩詞,從學生時代開始,一寫就是幾十年。他說,做保險是行走在地面上的事情,寫舊體詩就是獨坐在樹上,綠葉婆娑,花氣撲鼻,精神層面上的憩息。
特立獨行的人,也喜歡爬到樹上棲息。許多年前,我的朋友于二嫌地面上太吵,喜歡爬到樹上睡覺。他寫些小詩,吟哦荂A「梅,捧茪@團紅色的火焰,在春天的枝頭燃燒」,沉浸在一個人的世界,不肯從樹上下來。許多年後,于二早已賣起了服裝,風生水起,雖然掙了錢,卻尋思荂A哪一天再回到樹上去?
文人吟詩踱步,武俠飛身上樹。我想起年少時,在春天到來的季節,爬到樹上向遠處瞭望,枝條散亂,口袋婺侉§鰝嶊漯滫琚C
喜歡爬到樹上棲息的人,大概是一個喜歡幻想的人。不願逃離現實,又與現實保持一段距離--樹下是市聲喧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