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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靜,是讓生活得以休閒的一種聲音。
嚴 曉
喧囂與騷動!如今,我們無論走到哪裡,喧囂與騷動都是心中湧起的第一感覺,在香港在深圳在上海,在地鐵在巴士在渡輪,在商店在酒樓在路上在公司,無處不是車喧人鬧,熙來攘往。穿越同事與路人此起彼伏的噪音陣我們好不容易逃回了家,但是,別以為把門一關你就得到了安靜,轟隆隆,吱啦啦,轟隆隆,吱啦啦……天吶,這是甚麼聲音?電鋸,大事不好!今天裝修的這一家好像就在頭頂上,電鋸簡直直接在鋸著你的腦袋。一座二十餘層的大廈,少說也有住戶六七十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總有一兩家在搞裝修。所以,當我坐在大阪的朋友家中,張望四下的璀璨燈火,衝口而出的第一疑問就是:
「這裡怎麼會這麼安靜?」
我的疑問來得很自然。朋友的住宅是一座二十層公寓大廈,地處這座日本第二大都市的市中心。跟香港一樣也是寸土寸金,先前在停車場,我已親眼見識朋友如何艱難地將她的車停到那個必須以升降機來操縱的車位。為了節省空間,這裡的車位都是雙層的。朋友的車位是下面的那一層,根本就是個鐵盒子。要把車子絲絲入扣地裝進去是個技術含量相當高的活兒。由此也可想見,她是住在人口多麼密集的地域了。然而此刻,我們坐在這屋子裡,四下裡靜悄悄,竟然聽不到任何噪音。
「難道是我運氣特好,」我又道,「碰巧你的鄰居都不在搞裝修?」
「裝修?」朋友道,「大阪根本不允許裝修。所有的房子交付時必須裝修到位,可以立即入住。」
「也沒人放搖滾樂?」
「怎麼會?那是犯法的。」
萬歲!飽受鄰居噪音搔擾的我不禁振臂高呼。僅憑這兩條就應當把大阪評為全球最適宜居住城市啦。我積大半生之努力,好不容易才從鬧市搬到了我現在住的這個中國內地小鎮,本以為這小區地處郊野,又是在高爾夫球場,總該是個世外桃源了吧?不料住來這半年中,倒有六個月四周圍在搞裝修,每日電鋸電錘聲不絕於耳,還不提那些裝修工人的喧嘩叫囂。到了夜裡,那些誓要娛樂至死的遊客,通宵雀戰,嘩嘩嘩,嘩嘩嘩……然後,一陣車喧人鬧,原來是一大群人駕車去買宵夜……
想不到,在這萬里之外的日本繁華都市,我卻找到了安靜。是的,無論在大阪還是在京都,打動我的不光是那些古老的寺廟、絢麗的楓葉、流光溢彩的櫥窗與貨架、以及使得羅蘭巴特為之意動神迷的地下鐵商店街,還有我到達的當晚,在朋友家中所感受到的那種安靜。
顯然,維護這安靜的不止那兩條有關住宅的法規。因為在大阪與京都,安靜是無所不在的。地下鐵、巴士、電車、人山人海的心齋橋商店街,賞楓人流摩踵比肩的京都清水寺……更不必提那些一塵不染的大街小巷,到處都靜悄悄,那種靜,使你想起蒙娜麗莎臉上的微笑。在日本的各種公共場所,我從來沒見過有人打手機,更沒見過有人高談闊論。人們之間基本上是以默然的身體語言來溝通的。有一次在地鐵,擁擠的車廂裡,站在我旁邊的是一位母親跟她背書包的小兒子。母子倆一直在說著甚麼。但他們的聲音這麼輕,以至於我得觀察他們的嘴唇,才能肯定他們正在交談。
如果說日本有法規明令,公共場所不可以打手機,總沒有一條法規規定人們在公共場所說話的分貝度數吧?為何所有的人都這樣恬靜和悅、輕言細語呢?我跟旅伴一路上都在討論這個問題。他說,奧秘大概要到語言中尋找吧?中國話一詞多音,一語多義,所以要反覆說,大聲說,才能把自己的意思表述明白。這當然是玩笑話。因為事實上,日本語的發音意義更加含糊,一個音往往有幾十個意義,要由前後字和上下文來確定它當下的意義。再說了,當初跑到中國來燒殺搶掠的那些日本人,說的可是跟今天一樣的日本語呀,他們可實在不安靜。他們發出的叫囂,絕對恐怖過今天我們周圍裝修房子的電鋸聲。所以,以我之見,這個問題的答案要到兩國的歷史,特別是文化史中去探尋。
我在大阪四天王寺來來往往川流不息逛廟會的人眾中、在京都祇園街頭人山人海的商店街上,不由得想起了……《清明上河圖》!沒錯,那麼多的人,那麼多的物,卻都是那麼的乾靜清爽,恍若那幅古老畫卷的景象倒流在了現實中。是一種井然有序彬彬有禮的繁華,置身其中,彷彿自己也變得清雅恬淡了。
《清明上河圖》時的中國,正值它文化的鼎盛時期,日本的中國史學者內籐湖南把這一時期──公元十至十三世紀的南北兩宋時期,劃為中國由盛到衰的轉折期。而中國的古文明,正是在這一時期達到了頂點,此後就盛極而衰了。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盛衰以甚麼為標誌?內籐湖南與其同時代的德國人施本格勒殊途而同歸,得出的結論是:文化。至於文化的定義,施本格勒那本洋洋五十餘萬言的《西方的沒落》,一大半的篇幅是在闡釋這個問題,試圖說明文化乃是由數百年甚至數千年的積累沉澱而成的「生活歷程的總和」。而經濟乃至科技的崛起只有建築在這紮實的文化基礎上,才能經得起任何雷霆風暴的考驗。
一般人總以為,明治維新是日本崛起的起點,其實不然,日本真正的崛起,應當追溯到公元六世紀聖德太子的改革。這位引領處於野蠻文化階段的日本走向近代文明的偉大人物,向比他們先進了足有十幾個世紀的唐朝學習的重點,並非急功近利的科技成果,而正是那些積累了中國兩千年「生活歷程的總和」的中國文化,包括曆法、宗教、禮儀、文學經典、文物制度,等等。聖德太子本人即是一位中國文化的學者,著有專門闡釋他學習佛法心得的《三經義疏》,而他所制定的《十七條憲法》,主要內容其實不是律法,而是以儒道與佛法為本的道德教誨,目的在規範官僚和貴族的道德操守。許多人認為,這便是今日日本文化的基礎。
是否從中國文化全盛時期起步的日本,經過十幾個世紀的學習與積累,將他們這位巨無霸鄰人的精華汲取到他們的精神血液裡去了呢?是否因此他們才煉就了那即使是在一片廢墟中也能迅速恢復的不死之身呢?這是我在日本的幾天裡一直痛苦地思慮著的一個問題。作為一個走馬觀花的觀光客,我當然無法斷言在今日日本街頭的市民身上,看到了在今日中國人身上早已看不到的唐宋遺風。可是我從大阪與京都那種無所不在的安靜與沉著中,的確感覺到了一種我在自己的同胞身上非常缺失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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