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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中國不高興》及其爭議
田方萌（美國喬治梅森大學公共管理學院）
《中國不高興》的出版是一件好事。對於觀點相近的人，《不高興》壯大了己方的聲勢，讓他們站在一塊為代表隊吶喊助威；對於觀點相異的人，《不高興》樹立了共同的標靶，讓他們攜起手群起而攻之；對於我這樣愛看熱鬧的觀眾，《不高興》掀起了一場言論界的辯論，無論雙方辯手水平如何，有辯論總勝過沒有辯論。
可《中國不高興》並不是一本好書。王小東算是幾位作者中水平比較高的學者，他這次的表現讓我大跌眼鏡。舉例來說，他在書中寫道：「猶太人已經被其他民族反覆打敗、反覆征服……中國人在歷史上從來沒被打成這樣吧？從文明史上的實踐成績來看，中國人比猶太人好太多了」。在這個世界上，猶太族的人口只有1300多萬，數量是華人的百分之一，歷史比率恐怕也據此不遠，我首先懷疑兩者的被征服史是否具有比較意義。其次，北方游牧民族屢屢打垮人口十幾倍於自己的漢民族，這些「實踐成績」是否說明中國不僅被「反覆打敗」，而且還被貌似弱小的對手打敗？最後，猶太人是飽受欺侮的民族之一，要論武功，小東也應該盯住盎格魯撒克遜民族，看看華人征服的民族和地盤是不是比人家更多。更嚴重的硬傷在於，王小東在沒有經過詳細查證的情況下，便聲稱「王小波根本就不是一個理科生」，還把這位死者推上了道德法庭。
對王小波不是不可以批判，但你需要提供真憑實據。同一本書裡，黃紀蘇對王小波的評價就有理有據。《不高興》的介紹稱黃紀蘇為「社會學家」，其實「文藝評論家」更適合他的身份。這麼說絕無貶意，不少人都稱得上「社會學家」，只有寥寥幾個人寫得出黃紀蘇那一手辛辣的諷刺文字。不過，他的批評有時也失之刻薄，甚至上升到毫無必要的人身攻擊。香港科技大學的丁學良教授幾年前曾拋出過「國內僅有五個經濟學家」之說，黃紀蘇當然可以反駁（實話說我也不完全同意丁的觀點），那麼他就應該指出什麼是合理的學術評價標準，為什麼英文論文數量不應算作唯一標準等等。可他卻扯到了丁學良愛喝洋酒的嗜好上，諷刺後者「把自己奮鬥成一個蹩腳的『高等華人』」。筆者在香港就讀時曾與丁學良共飲洋酒，我既沒有因為他對洋酒的品味就把他看作「高等華人」，也沒發現丁學良因為這嗜好，就把嚐不出洋酒好壞的我看成「低等華人」。
《中國不高興》堪稱一次成功的圖書營銷運作，據說該書銷量已經突破五十萬冊；在知名的圖書評論網站「豆瓣」上，有近千人聲稱讀過此書。不過，一本粗製濫造的書賣得越好，口碑就越差，因為更多讀者了解了此書的質量。六成多的豆瓣網友給了《不高興》最低評價—「很差」，只有不到兩成的網友力薦之。王小東等作者當然可以辯稱，說豆瓣網友以小資群體和自由派憤青為主，政治立場與我等有異，評價自然不會太高。可讀者評價書籍質量不完全根據言論方向，還會考慮思想深度，甚至主要依據思想深度。儘管筆者是個堅定的進化論者，我也承認阿奎那的《神學大全》是本質量上乘的經典神學著作，它對西方文明的貢獻遠勝過某些膚淺的生物學科普書籍。如果《不高興》的作者們經過三五年深入討論，將他們的共識以行文嚴謹、論據詳實的方式出版成書，即使不能說服大部分豆瓣網友，他們遭遇的評價恐怕也不會如此低下。我不是不理解出版商的營銷策略，可《不高興》的作者們真那麼急切地需要贏得媒體和群眾的關注嗎？
我們再來看看針對《不高興》的批評文章。此書面世之後，自由派們很快聯想到「沒頭腦」，不過，這些批評者未必就富有深刻的智慧。散人在他那篇流傳頗廣的文章中要「給這些作者補充一下中國古代的智慧」，他接著寫道：「中國的外交哲學從來都是把修明內政放在首位，然後才有萬國來朝的結果。不高興這種表情沒在其中。」筆者的國學水平雖然淺陋，至少還知道老祖宗說過「王霸道雜之」的話。所謂儒法並用，施行仁政之外還要依靠暴力震懾。歷代君主除了教化四夷，也要顯示一副霸主威儀；有時怒不可遏，甚至出兵教訓不聽話的小邦。舉個極端的例子，乾隆爺當年平準噶爾部，就是不折不扣的「種族屠殺」。足見，低眉順眼是老祖宗的對外表情之一，金剛怒目也是其一。我不是說內政不應該修明，也不認為萬邦來朝就應該是中國的外交目標，不過你不能靠片面引述中國歷史教訓別人。
如果說散人是自由派陣營中的小角色，李銀河和吳稼祥這兩位可是老資格的戰士。李銀河一出手就表示對《中國不高興》的不屑：「……還沒見到書，也不想看，只掃了一眼評論……」，然後隔空虛打了兩拳。她顯然認為民主主義具有比民族主義適用範圍更廣的價值：「民族主義是一個族群的價值；民主主義是普適價值。」考慮到只有美國人才能投票選舉該國總統，而且美國也沒有大規模合併其他民族的想法，我想李銀河是指民主制度應該在地球上每個國家實現，而不是全人類生活在同一民主社會。類似地，每個國家也都號召自己人民熱愛他們所屬的民族共同體，那麼民族主義也可以稱得上普適價值——普遍適用於每個國家，而且現實中比民主制度還普適。另一方面，無論美國的政治制度多麼民主，我們都不能指望它將人類的利益置於自己民族的利益之上。就像我們在伊拉克看到的那樣，打著民主旗號的侵略行徑有時還會大大傷害其他人民的利益，可見民主主義有時也只體現了一個族群的價值觀。
比起李銀河式的自由派傳教士，吳稼祥則像位精神病大夫。他鐵口直斷，聲稱拿破侖主義、墨索里尼主義和希特勒主義都屬於「病態的民族主義」，因為這些民族主義者「……發著高燒，帶著痙攣，過分強調本民族歷史上的輝煌，領土在歷史上曾經達到的範圍，謀求最大限度地恢復這些領土。」按照他的邏輯，盎格魯撒克遜民族應該算是最歇斯底里的精神病人。歐洲人要求恢復領土至少還有點歷史依據，美國人的祖先扛著十字架就大片大片地佔有了從來不屬於自己的領土。吳大夫是不是可以先診治一下病入膏肓的急症患者，回頭再照看中國民族主義這點小恙？從來勝者王侯敗者賊，如果拿破侖當年統一了歐洲，這會兒吳稼祥可能稱讚他為「鍛造歐盟共和之第一人」。
讀者可以看出，我贊同民族主義者的某些觀點，也認同自由派的某些價值，我所批評的只是二者的論證方式。就拿王小東提出的「天命所歸」來說，美國人當年大舉西進，打出的口號就是「天命昭彰」（Manifest Destiny）。對於這次爭議中的雙方，你要麼兩者都批判，要麼就一個都別譏諷。筆者有一次和一位自由派作家討論中國崛起，他說美國只要卡住馬六甲海峽，中國就被鉗制住了，經濟增長有什麼了不起？我接過來說對啊，所以我們得大力發展海軍，免得遭美國人鉗制。他回過頭來又說，美國人把守的港口對中國還是很安全的。拜託，要麼美國能威脅到中國，要麼美國對中國不構成威脅，請從兩個相互矛盾的命題中二選一，然後咱們再進行討論。
在現代社會，不同價值和理念的交鋒是非常正常的事情，我們應當對各種方向的言論抱以寬容的態度。儘管各派佔有的話語資源有多少之分，哪一派也不能做到完全壟斷話語權。《中國不高興》引發的這場爭論中，各派參與的代表不可謂不多，嗓門不可謂不大，只是發言質量還有待提高。最後仿魯迅《中秋二願》，寫下我對國內思想界的兩大期許：
一願：從此對論敵人格抱有起碼的尊重；
二願：從此在中國看到更精彩的論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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