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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武洲
京城初秋，微雨沾簾，我蟄居的背陰胡同的小房子裡飄滿了涼意。打開案頭龍榆生編選的《近三百年名家詞選》，翻到的竟是納蘭容若的悼亡詞。隨着詞句的曼吟輕誦，我的心憂傷柔軟起來。這首《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是這樣的：
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台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釵鈿約，竟拋棄。 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我自中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待結個、他生知己。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裡。清淚盡，紙灰起。
這首詞是容若寫給故去三年的亡妻盧氏的。他迴環流連、愁腸百結，反覆訴說着自己的哀怨與懷念：這愁這恨何時才會停止啊？在簷滴叮咚的仲夏天氣裡。轉眼你已離去三年了，如果這是夢，也應該醒了吧。醒了又如何，只怕也覺得活在人間沒什麼意思，反不如沉睡大地，冷清如故。只是這樣，你卻背叛了和我相守的誓盟，讓我一人孤苦伶仃。真希望人世間和九泉之下能互通信箋，好讓我知道，這些年來你的苦樂，和誰在一起。我自己夜夜輾轉反側，不忍重彈那斷腸之曲。想要和你結成來生知己，卻怕我們兩人都是命薄之人，緣分短淺，牽手不遠。此時，淚已乾，燒給你的紙錢正化為灰燼飛起。
即使用現代口語來演繹這首詞的意蘊，我們依然可以感受到容若對其亡妻的一片癡情和掩藏於心中的隱痛。這樣一個情感細膩的貴介公子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人？他如此撕心裂肺的絕唱背後究竟隱藏了怎樣的故事？
對容若來說，上天賜給了他一個優裕的出身（他是清朝權臣明珠的兒子），賦予了他過人的天賦（他十八歲中舉人，二十二歲中進士，同時弓馬嫻熟、武藝超群），至於他的才情和文學造詣，王國維更是將其譽為「北宋以來，一人而已」。這樣一個幾近完美的人，上天卻並沒有給他一段圓滿的愛情。或許，一個人在某方面過於美好了，老天便會在其他方面給他設缺陷。這大概就是上天對待人的「公平觀」。
容若不絕如縷懷念的亡妻盧氏，是曾任兩廣總督的盧興祖之女，名門閨秀，詩書傳家，「生而婉孌，性本端莊；貞氣天情，恭容禮典」，真是千百年難求的淑女。正因為如此，她選擇夫婿的門檻一定不會低。而從容若的角度來說，出身高貴、才貌雙全的他自然也眼界較高，一般俗塵女子難以入其法眼。所以，容若與盧氏的結合成就的是一段奇緣，用天造地設、百年佳偶來形容一點都不為過。事實上，他們的婚後生活的確極為幸福融洽。但天妒人羨的姻緣總不長久。婚後僅三年，盧氏因生子染病去世，時年二十一歲。往昔雙宿雙飛，今朝形單影隻。生性敏感的容若肝腸寸斷、愁緒滿懷，一片悲情難以抑止。擅長度曲作詞的他，不免會以詞的形式記錄下自己的心緒。他留下來的悼亡詞達四十首之多，幾乎亡妻的每一個忌日、生辰及七夕、重陽、清明等傳統節日，都會觸發他對盧氏的一片癡念之情。其所撰詞作，有小令，有長調，柔腸百轉、淒婉悱惻，數量之多，藝術成就之高，在古代詞人中是不多見的。
康熙十六年重陽節前三日，愁情縈懷的容若夢見了才去世三個多月的愛妻。已在另一個世界的盧氏淡妝素服，拉着容若的手哽咽連聲，臨別時賦詩一句：「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得照郎圓。」盧氏往日是不怎麼寫詩，不知道夢中如此深情的佳句是怎樣得來。一覺醒來，夢依然是夢，現實依然是現實，感慨繫之的容若寫下了一首《沁園春》：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記繡榻閒時，並吹紅雨；雕闌曲處，同倚斜陽。夢好難留，詩殘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遺容在，只靈飆一轉，未許端詳。重尋碧落茫茫。料短髮，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葉，觸緒還傷。欲結綢繆，翻驚搖落，減盡荀衣昨日香。真無奈，把聲聲鄰笛，譜出迴腸。
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因為盧氏剛去世不久，容若天天處於想念之中，晚上自然會不時夢見心愛的人，也會時時回憶起兩人往昔的快樂時光。這首詞的上闋生動地描繪了兩人平日一同嬉戲、一同看斜陽的恩愛景象，但更多的是好夢難再的心痛與懷念。下闋是對夢醒後自己悲情難訴的描述。夢醒人去，心中愁苦，白髮又平添許多。人鬼相隔，那些春花秋葉，觸動的只是心中的傷痛。歡會不再，無可奈何，只有借笛聲來譜出自己的愁腸。這首詞有虛有實，有夢境有現實，有心情有實物，寫得有情有義，可謂字字血淚。
容若有些小令寫得也十分精緻，於平常之中寓寄對亡妻的懷念，看似平淡，實則沉痛深藏其中。如《浣溪紗》：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這首詞描寫容若在秋天的斜陽中懷念起往事，那些春睡懶起、賭書潑茶的美好隨着愛妻的消逝已不可再尋，而此種種當時卻只以為是平常的遊戲罷了。「賭書潑茶」這個典故出自李清照的《金石錄後續》，典故記敘了李清照和趙明誠夫婦每天飯後，坐在堂中煮茶，隨意指認某本史書，說某件事記載在哪一頁哪一行，用這個遊戲比勝負以決定喝茶的先後順序。結果，贏了的必舉杯大笑，使清茶濺倒懷中，反而不得飲用。容若借用這個典故來比擬自己和愛妻當年的幸福生活，足可以看出他對往事的無比珍重與懷念。這首小詞貌若平凡，實際上飽含了詞人的深情。表面上白描，實質上還是悼亡抒情。
據史料記載，容若在盧氏去世後也續了弦。只是新來的愛情並不能治療他的舊傷。在盧氏去世後的歲月裡，懷念成為了他生命和詞作中最重要的主題。他三十一歲時抑鬱而終，只怕與這種成天生活在想念裡的心情有莫大關係。他的去世，應該是一種解脫，唯有如此，他才能和心愛的人再見於地下、牽手在來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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