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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景色相比,人或有更令人感動的地方。《逝影留蹤》圖片
許迪鏘
1945年8月14日,佔港日軍宣布投降,但三年零八個月的陰霾並未立即消散。在倥傯紛擾之際,德籍攝影師赫德和她的丈夫阿勒斯達.莫理循(Hedda和Alastair Morrison)從北京來到香港,那是1946年9月21日。阿勒斯達有意在殖民地政府謀取一官半職不果,1947年3月離港赴英。在逗留香港半年期間,赫德.莫理循走遍了香港的市區郊野、大街小巷,拍下了無數照片,其中約十來張刊登在1946年的《香港年報》上。差不多五十年後,跟阿勒斯達同屬澳洲籍的另一位攝影師艾思滔(Edward Stokes)看到年報上的照片,深深為之著迷,決意發掘更多這位攝影師的作品。經過偵探查案似的追尋,終發現這批照片收藏在哈佛燕京圖書館,連同赫德在中國所拍的,為數逾一萬五千張。艾思滔得燕京圖書館同意借出底片,從中精挑細選,把赫德的香港作品依地區分類輯錄,以中英雙語編印成《逝影留蹤.香港一九四六─四七》一書,2005年由香港自然環境攝影基金會出版。
我經香港大學出版社「轉介」,負責中譯和排印稿中文部分的最後審訂,大概是加入製作團隊的最後一人。以洋人來說,艾思滔算小個子,留小鬍子,更像名英國紳士。他說他父親曾當過皇仁書院的校長,我在網上查過,皇仁果然有一位校長John Stokes,中文名司徒莊,1965至70年在任。他與香港的淵源,顯然至少經歷兩代了。
not only photos
本來,這樣的一部攝影集,the photos speak for themselves,照片足以說明一切,但艾思滔做了極精細的編寫策劃。他不厭其煩的搜集資料,給書中每章的主題地區寫下翔實的地理和人文風貌闡述,儼然一部香港戰後史。書前有簡明扼要的編寫和內容說明,書後有豐富的圖表和附錄,如照片背景、詞彙解說(對英文讀者尤其有用)、香港發展年表、底片和照片技術處理說明等。作者甚至寫了一篇長長的謝辭,列舉參與出版的各個部門和個人的「貢獻」。與一般僅拱手致謝的官樣文章不同,謝辭對各方參與者的作用和作風作出敏銳的觀察和精確的概括,從而凸顯出整部書的文字和視覺風格特色。搞出版而對「書格」毫不重視甚至全無認識的比比皆是,能夠與對書有要求和堅持的人合作,其實讓我上了寶貴的一課。
在開始我的工作之前,艾思滔要求我先修訂一章給他看看。他不懂中文,據說是拿我的修訂稿去給哈佛的「漢學家」去審查,同意了我的文字取向,我才努力「做好呢份工」。我很喜歡這種認真的態度,並不認為是對我的不信任。看到有問題的地方我也會提出意見,比如書裡常用colony來代替香港,中文直譯作殖民地。我明白這是為了避免常Hong Kong、Hong Kong的過於用字重複,但我還是不喜歡殖民地這個字眼,直截打電郵跟艾思滔說明,又拋了一下我給一些半官方機構和教科書出版社編書時的「政治正確」用字守則。艾思滔回覆說,他們不是官,也不是出教科書,管他甚麼政治正不正確。我不能動原文,但盡可能把「殖民地」變回「香港」。
但另一改動至今我仍不肯定是否正確。書中的內文和照片說明都提到,日軍在灣仔對上的山頭建了一座monument,中文也直譯為紀念碑。我讀過小思老師有關戰時香港的論述,把「紀念碑」改成「忠靈塔」。據老師說,忠靈塔是日治者為紀念攻打香港時陣亡的日軍而建,還沒有完全建好,1947年給英軍炸掉。書出版後我寄了一部給老師,老師卻說她不大肯定書中拍到的是否就是忠靈塔。這個「疑似」忠靈塔在幾幀照片中都有出現,其中一幀由九龍灣取景,背景的香港島天際線就聳立著這個物體,老師認為從取景角度和地理距離不大可能讓這個塔那麼顯露。我想,如果不是紀念碑,這個巍然之物又是甚麼?難道還有另外一個紀念碑嗎?無論遠近或角度都能看到這個「塔」,不正說明東洋鬼子「選址」的精到?
尋「他」遇「故」
這種「這兒是哪兒」的搜尋,也是全書照片的引人入勝所在。艾思滔是攝影師,專長拍攝香港的自然景色(港大出版社明年將出版他的一部香港自然景觀攝影集),他對書中景物地點的辨認應該是正確的,否則我們沒法相信那些阡陌縱橫、水光山色的照片,就是取景於香港甚至不大偏遠的地方,如香港仔、九龍灣。把這些照片獨立拿開來,只能認為那是桂林的陽朔,湖南的桃源。但最令我震動的不是景而是人。我的電腦桌布至今仍鋪上一幀書中的村婦照,那農村婦女手執籐帽,手上戴上籐護腕,帽邊和護腕都編織了極細密的花紋圖案,照片中人臉容飽滿,嘴角帶笑。不要忘記,這時香港瘡痍初復,飽受破壞的社會和生活秩序仍有待重建。她的表現是那麼豐足,充滿自信,恕我矯情,我會說那就是香港(精神)的母親。還有那些「市井之徒」,都鮮有憔悴失神─說多了,可能就會變得虛假了。
赫德原名Hedda Hammer,她的公公,就是著名的《泰晤士報》北京特派員、有「北京的莫理循」之稱的喬治.莫理循。她的作品,最終落入同樣是攝影師、同樣對香港情有獨鍾的她的丈夫的同鄉艾思滔之手,其中彷彿有一條無形的線在牽引著,思之實在奇妙。
如果有「手信書」的話,今年三聯出的《香港彈起》和這部《逝影留蹤》是我的必然首選。又,赫德.莫理循的部分香港照片,刻下正在赤柱美利樓展出(編按:展覽至2009年12月31日)。
(小題為編者所加,圖片轉載自粵語協會網頁,為《逝影留蹤》選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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