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親愛的○,一連四個晚上都睡不好,因為要衝歲暮的一條條死線,衝得太累。凌晨有雨,淅瀝淅瀝,落在通往流水律的山脊,是不是要去靈灰閣探望終於與母親同寢一龕的父親?雨是冷的,落在空空洞洞的頸椎,它還是安靜地呼痛,喃喃叫喚你輕柔而溫暖的手指……
還是像卡夫卡(Franz Kafka)那樣夢見自己坐在電車上看街景:流動的房子,流動的站台,像斑馬奔馳的欄杆。要是在從前,坐在旁邊的總是父親。○,這一回卻是你呢,電車晃晃的過了鵝頸橋,便看見一個男子從天樂里口匆匆過馬路,他還是穿白色短袖夏威夷恤衫,淡灰色的確涼長褲,○,這濃眉而約略憂鬱的男子,就是我父親。
夢裡有迷離而失神的時光,彷彿一個沒有時針和分針的壁鐘,○,想起來了,卡夫卡的日記說:「我跟父親坐電車穿過柏林,大都市的氣象有若被無數整齊豎立的、漆著兩種顏色而上端磨平了的欄杆擋住。其他幾乎是空空蕩蕩的,但欄杆卻互相靠得很緊……」
○,醒來有汗,像十多年前酒醉驚夢,便覺房子忽爾陌生:地板失去了原來的亮澤,牆上的四幅套色木刻畫色調由鮮明變得灰淡,書桌的光管開不著了,黃白的衣服在洗衣機裡染了一片藍斑,左腳穿著拖鞋右腳找不著另外一半……就像面對一個沒有時針和分針的空白的壁鐘,空空洞洞的思思疑疑:時針和分針該放在哪一個位置?
看得久了,便漸漸覺得,應該是十時十分了,○,是這樣的,廣告裡的鐘錶大多停留十時八分至十時十分,許是由於這時段裝置了最好的距離——時鐘在「10」的位置後一點,分針在「2」字,兩針與「12」字的相距幾乎均等,它們是分離了,漸遠了,可還不太遠,○,它們還是要在「6」字附近的位置交遇的,只是交遇了還是漸行漸遠。
卡夫卡愛玩一種小玩具,他的筆記本說:「這東西比袋錶大不了多少……紅褐色的小木板上刻了幾道藍色的小坑槽,都通向一個小圓窩。要傾斜和擺動,才可以讓藍色的小彈珠滾入其中一道小坑槽,最後滾入小圓窩。」這小小的玩具有一個圓拱形的玻璃罩,罩住小彈珠和它的生活軌跡,○,記起了,父親也曾送我大同小異的彈珠遊戲,要從小圓窩裡溜出小彈珠,遊戲才可以重新開始,那豈不就是一個像圍城那樣的時光裝置?○,是的,壁鐘也是。
可卡夫卡卻另有想法:「當小彈珠閒來無事,它多半會背著手在高原上散步,它要躲開那些小坑槽,它的觀點是這樣的:遊戲的時候,它受的折磨夠多了。」○,它在玻璃罩裡自由了,也許不再猜想圓拱外是一個怎樣的世界了。它和沒有時針和分針的壁鐘也許都應該聽聽艾利蒂斯(Odysseus Elytis)誦讀《小小的類比》:「就是那麼久的時間/如拍岸的浪花要磨光一顆卵石/或者黎明時天空的清冷要顯現/一株紫色無花果的外觀」,「那兒也同樣/在時間冰凍的深處/在黑色的荒僻小島被南風鞭打的地方」。
父親在軒尼詩道消失了,○,夜雨像一顆顆小彈珠,一顆顆時間的牙齒,落在我的頸椎,它們大概以為,空空蕩蕩的椎骨就是玻璃罩裡的小圓窩。父親終於要回到流水律了,小彈珠終於找到疑似的棲息處。○,我們還是一起坐在電車上看玻璃罩外匆匆的世界,不知如何裝置我們的時針和秒針,恰似鯨鯨第一本詩集的名字:《在日與夜的夾縫裡》。○,我睡一會,到站便叫我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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