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堅
如果要以一個漢字來指代日本的話,毫無疑問,稍知日本的人,都會拈出「和」字來。其實以「和」指稱日本,就像「日本」這一國名的成立一樣,都比較晚起。在漢字漢文傳入日本以前,歷經繩文、彌生一萬餘年,日本社會經歷了有日語(口頭話語)而沒有日文(書面言語)的「先語言」文明時代。其「日語」是本土原住民繩文人舊有的,抑或是「渡來人」(外來移民)攜帶而來的,還是「渡來人」的語言和土著話語融合而成的,在日本學界分歧很大。但可以確定的是,在古墳時代(3世紀中至7世紀末)四百餘年間,漢字漢文由「渡來人」、行旅僧民和外交使節傳入日本,使得原先的話語(後世稱為「大和語」)逐漸開始漢字化和文獻化。但是由於當時的日本長期處於小國林立,傳入的漢語很可能主要在大陸系的「渡來人」集團以及與之有交往的部族之間流傳。
在此期間,中國的史籍開始較為詳細記載日本國情,如《魏志.倭人傳》(成書在先)和《後漢書.倭傳》(成書稍後)等,都沿用更早的《漢書.地理志》,稱日本為「倭」國。秦漢以來,史家多以音譯給四裔國家命名,他們大多奉「華夷之辨」為圭臬,獨尊中原,鄙夷四裔,音譯漢字多寓貶義,如「身毒」(印度)、「匈奴」(中亞諸國,古稱「鬼方」、「獫狁」)、「狗奴」(日本島小國)、「狗邪」(朝鮮半島小國)等。《漢書.地理志》「燕地」條載:「樂浪海中有倭人,分為百餘國,以歲時來獻見云。」「樂浪」在朝鮮半島,漢武帝時所置郡,其海中之國當指日本無疑,這可能是現存文獻中以「倭人」指稱日本人的最早記錄。《山海經》的「海內北經」提到「燕南倭北」,稱「倭屬燕」,而燕地舊時領屬部分半島地區,「倭」當在其中。鑒於《山海經》保存了很多周秦的原始史料,很有可能「倭」的名稱起源於秦漢之前,原為半島南部的地名或部族名。後來有學者落實「倭」原先當指半島古國「加耶」(即狗邪),後來延及日本,因此以「小倭」稱加耶、「大倭」稱日本加以區別。
加耶為朝鮮半島最南端的一組小國,四世紀初從三國的弁韓脫離出來,直到六世紀中消失。因為和日本島隔岸相望,為半島和日本交流的最前線,《日本書紀》記載日本曾在該地建立過政權機構「任那日本府」,為古代朝日關係最為密切的地區,如果「倭人」先指該地區的半島部族,然後延指日本,也不無可能,只是「倭」名成立,早在加耶成國之前數百年。《魏志.倭人傳》未曾提及加耶,其中也確實有「大倭」一名,但細繹其義,似指有地位的「倭人」,並非特指日本島上居住的一般「倭人」。「倭」很有可能起源於指稱「加耶」及其先族,但《倭人傳》的傳主卻是專指日本人無疑。
至於朝鮮半島和日本的「倭」族起源於何處?近年來很多人類學者和考古學者都在加以研究。鳥越憲三郎在1992年出版的《古代朝鮮和倭族:神話解讀和現地踏查》,提出過倭族起源於七千年前長江下游流域的「河姆渡」文化。其中一支後來北上,通過山東半島進入朝鮮半島,征服了島上原住的濊族和貊族,於紀元前三世紀、二世紀之間,在半島南部建立其最早的政權「辰國」。辰國是「三韓」辰韓的前身,也有研究者認為其餘兩韓「弁韓」和「馬韓」也起源於辰國。戰後不久,江上波夫提出了著名的「騎馬民族國家」說,指稱日本古代國家起源於東北亞的「騎馬民族」,他們在四五世紀之際渡海征服日本,建立了統一國家「大和王朝」。一部分學者進而指稱「騎馬民族」便是來自起源於「倭」族的辰國,其中一系為日本皇族的祖先。
關於日人稱「倭」,早在九世紀初成書的《日本書紀私記》就有過這樣的推測:「日本國,自大唐東去萬餘里,日出東方,升於扶余,故云日本。古者謂之倭國,但『倭』意未詳,或曰取『我』之音,漢人所名之字也。」可能當時旅行中國的日本人稱自己的國土為「」(wagakuni意即「我國」),「wa」與「倭」相近,華夏的史官便以「倭」稱日本,可以聊備一說。「倭」字不見甲骨文,似為兩周時新出之字,《說文》釋為形聲字,有「順」之意。「倭」字其實也是「右文」字,其本字當為「委」,《說文》釋「委」為「隨」,「順」、「隨」同義。《漢書》稱日人「歲時來獻見」,恪守當時的外交禮儀,不逾分際。《魏志·倭人傳》也記載日人主「敬」,描寫其「下戶與大人相逢道路,逡巡入草;傳辭說事,或蹲或跪,兩手據地,為之恭敬。對應聲曰噫,比如然諾。」可見當時階級差等之間,以「恭敬」相安。
日本島上從彌生時代以來,小邦眾多,《漢書》和《魏志》都記載有百餘國之多,其中較強大的有三十餘國聯盟體「邪馬台」國(約57-247),全盛期由女王卑彌呼統治。「邪馬台」的日語古音為「Yamato」,《日本書紀私記》對此亦提出解釋:「通云『山跡』,山謂之『耶麻』,跡謂之『止』。……是以棲山往來,故多蹤跡,故曰「耶麻止」。又古語謂居住為『止』,住於山也。」如前所述,日本在漢字傳入之前,已有話語,後來用漢字作為書面表記流行,只要同音,即可使用,初不在乎其字本義。所以來自大陸的「邪馬台」也好,源於本土的「夜麻登」(《古事記》)、「夜摩苔」(《日本書紀》)、「耶麻止」(《日本書紀私記》)也好,所指為同一物事,只是表記符號不同而已。此外在表意上,除了「山跡」、「山止」之外,尚有「山門」、「山處」等多種表記,其後一字的發音皆為「to」,都表示邪馬台國旁山築城而得名。值得注意的是,當時日人似乎接受「倭」或者「邪馬台」等為其國名,一直到飛鳥時代(592-694),在全面接受漢字、了解字義褒貶之後,國名稱呼才有所改動。
飛鳥時代的第三十三代推古天皇(593-628在位)和聖德太子朝廷,開始有計劃、有規模並且比較完整地引進隋唐典章制度,以及儒釋道文化,通過完善官制(排定「冠位十二階」)和構築官方意識形態(制定「憲法十七條」),組建朝廷集權統一國家。到第三十六代孝德天皇(645-654在位)推行「大化改新」,改革「國郡制」,進一步強化「律令制」,並完善冠位、禮法、戶籍、土地、稅收等制度,對外利用朝鮮半島諸國紛爭的局面,出兵干涉,維持龐大的軍事力量。663年的「白村江戰役」,飛鳥朝廷投入42,000兵士和800餘艘船舶,在朝鮮半島洋面和大唐、新羅聯軍作戰。對比當時唐、羅聯軍的12,000兵士和170餘艘船舶,可見倭軍兵力強盛。正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之下,飛鳥朝廷開始滋生與中國分庭抗禮的意識,其最初的標誌性事件為推古天皇十五年(607,即隋大業三年),日本使節小野妹子出使隋朝,攜帶聖德太子起草的國書,其中有「日出處天子致書日沒處天子,無恙」云云,引起外交風波,隋煬帝指示:「蠻夷書有無禮者,勿復以聞」。當時隋朝陷於出兵朝鮮半島的戰爭,國力大衰,使東亞諸國的勢力平衡發生變化。聖德太子精於漢籍,以「日沒」喻隋朝,很可能是故意為之,顯示飛鳥朝廷不甘於「屬國」地位。煬帝雖然不高興,但次年還是派遣文林郎裴清出使日本,作為回訪。《日本書紀》記載聖德太子於是回了一信,開端稱「東天皇敬白西皇帝」,語氣雖然恭敬,但以「東天皇」對應「西皇帝」,平起平坐,據說倭皇自稱「天皇」始於此信。
大概基於這種平等意識,飛鳥朝廷開始審視其認為「不雅」而近於蔑稱的「倭」之國號。聖德太子一生禮佛,但他最為服膺的是儒學典籍《論語》,他從其中擷出「和為貴」一句,作為其「憲法十七條」的首款。「和」的音讀「wa」,和「倭」完全一致,而其釋義有「柔軟」一項,日人訓讀為「」(yawaragi),也和「倭」義相同,於是就被拈出替代「倭」字,成為新的國號。「大和」成了「大倭」的新表記漢字,「邪馬台」的漢字表記也被「大和」替代,但保持其「Yamato」的訓讀。從《論語》而來的「和」字,於是成了日本的標誌。
差不多與此同時,從「日出之國」引申而出的「日本」開始成為正式的對外國號,並最遲在《日本書紀》成書的八世紀初開始廣泛流行。盛唐張守節在723年撰成的《史記正義》裡提到:「倭國,武皇后改曰日本。」應該有所本。2004年在西安發現的遣唐使井真成的墓誌銘,刻於唐玄宗開元二十二年(734),稱井氏母國為「國號日本」。很顯然,新國號「日本」最晚在八世紀初已經被大唐王朝正式接受。
從「倭」到「和」,因此成為古代中日關係史上最重要的事件之一。
(作者趙堅,日本大阪常磐會學園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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