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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梅花
陳 莉
上塘路車流人流擁擠,人行道上還停滿了自行車,走路也不得不低頭,擔心踩到席地蜷臥的乞討者。這條路上還有高架橋,遮住了天光,本來混着汽車尾氣、粗壯灰暗的水泥柱子,人已經變得灰頭土腦的了,這下子更暗,暗得好似灰底子背景上的一點黑。可是,一站在花鳥市場的大門口,望見每一個門面前鋪排的花花草草,一個卡通世界赫然打開,亮了,七彩了,明麗了,心底裡都是歡喜。
十分歡喜。抗不住花草的七色,總想要搬回家。
我說我要去買臘梅,有人回答,西湖邊上多得很。是啊,西湖邊多得很,我早就想扛一把鋤頭挖一株回來了。
有段時間,我的理想是,扛把鋤頭,把西湖邊的花花草草偷一遍。但是一直不敢去實現。有回在瑪瑙寺看書,遇到一個偷花的香客被管理員抓到,吵吵嚷嚷很久,好羞愧。香客用外套裹着那花樹,企圖蒙混過去,沒成功。管理員要罰款,還訓斥她:「你一大把年紀了,又是佛弟子,怎麼可以偷花?」其他的香客幫着她說情,要管理員放過,管理員不肯。我心頭有了解決辦法,忍不住插嘴道:「種回去吧,種回去就算了。不要為難老人家了。」
此事之後,我放棄了偷花的願望。
公園是提供給大家的,我是大家之一,公園也就是我的囉,那麼公園裡的花兒也是我的。但我怎麼就不能滿足於欣賞公園的花兒呢?為什麼我非要想把它們搬回家呢?我有一顆怎樣深不見底的私心啊!
我偷過西湖邊的花草的。桂花開的時候,我摘了一小袋金桂和丹桂的花蕊,回家放在一個仿哥窯的小瓷碟裡擱在茶几上,金色紅色的花蕊星星點點相映着,美;而香氣馥郁,寒舍頓時裊裊生煙,小精靈們跟來了,是《拇指姑娘》裡提到的那一類。
只敢偷花蕊。如果連枝帶葉的偷,跟來的就是西湖邊的保安和警察了。
還偷過爬籐。曲院風荷的杉樹林裡,一地的籐,春天興興頭頭發起來,連小徑都蓋住了,不偷不行啊!我折粗壯的,折不斷。這籐挺柔韌的,只好用指甲掐,掐不斷,好像死活不喜歡我的意思。我也自知這裡環境比我家好多了,但我不是有深不見底的私心嗎?我需要愛人,也需要人愛啊!我可憐兮兮地哀求它們,和你們的曲院風荷媽媽斷了吧,我家裡雖然條件不好,但愛心是一樣的呀。
終於斷了一根,又斷了一根。這爬籐長得密密麻麻的,生怕偷着偷着,鑽出一條蛇來問候我。我可不喜歡牠,沒法愛牠。我的愛還是有選擇性的,私心重嘛。
一個過路的老人看着我的一舉一動很久了,突然問:「你幹嘛呢?」
「摘一點回去插,一插就活的,然後長滿一盆,吊在陽台上,很漂亮的!」
「在這裡摘啊?」
在這裡摘,這裡的長得好。——我大言不慚。你想想,竹素園的盆景我從來不動念頭,為什麼?因為我還是有所不為的嘛。
我被捉到過的,在海南。椰子掉在地上,居然發芽了,那麼小小嫩嫩的,多可愛,多吸引人啊——尤其吸引我。我以為我第一個發現就擁有了所有權,抱着,興高采烈地,準備拿回來好好養育了。
「嘿,放回去。」一個聲音對我說。我循聲望去,是保安。
「我想要。」
「你拿回去養不活的,你們那邊的天氣肯定冷得很。」他倒是怪溫和地解釋。
「我會好好養的。」
「養不活的,而且我們這裡也不准遊客拿走。」
「讓我拿回去吧。」我哀求着——我終於拿回來了。
拿回來,它抽了幾根婀娜的枝條,在冬天還沒有完全降臨的時候,拜拜了。早知道,就不要據為己有了。其實呢,海南的保安也早讓我知道了的,不是老喜歡「私人佔有」嗎?——好東西本來在哪裡,就讓它在那裡吧,以後不要這麼貪婪了!
我相信,我是善於反省的。我也相信,我的反省向來只留在心底。「私心佔有」實在是難以克服的習氣。
花鳥市場,我來了,我來佔有你們了。
我多想把它們統統搬回家啊。
要是我自己開一個店,說不定會緩解這種焦慮,可也難說我開店之後什麼都賣不出去。我養的花兒,會不會捨不得賣呢?——設想得浪漫一點,可以嗎?
君子蘭老養不好,後來養好了,放在室外,它去了。臘梅老養不好,開過花,不等春天發葉子,也去了。茉莉花也養不好,才沒幾個月,就只有枯枝了。
物業大哥對我說,有些花不能搬出來,有些花要放在室外,吸清晨的霧氣和地氣。
迎頭站在花鳥市場的大門,一個色彩斑斕、五彩繽紛的卡通世界展現我的面前,像是蒂姆.波頓的電影。
我買了君子蘭,買了臘梅,心頭喜歡着,發着誓,這回我一定要養好你們!
還有那些花盆。為什麼喜歡了花兒,還要喜歡花盆呢?這是什麼樣的併發症?難以解釋。我看中了一個紫砂花盆,小小的,一握在手,十分不捨。這個花盆要是種上竹葉之類纖細的東西,放在案頭,多雅致。我需要雅致,我太粗野了,我得好好陶冶自己。
理由充分,問價幾何。
答曰:「35元人民幣。」
宰我啊!心頭有淚盈動。人窮,就不能太多地滿足私人佔有的願望。
店家有小兒拿着傘胡亂揮動,店家娘呵斥他不要把傘弄壞了。我尋思,為什麼不說好好玩啊,不要弄壞了?為什麼就喝止了人家的小小的喜好呢?我接口道:「喜歡玩就喜歡玩啊,不要弄壞就可以了。」
小兒不以為然,舉着傘對着我怪叫。我怪叫回去:「我是奧特曼(編按:港譯鹹蛋超人)!」小兒興奮不已,瞇了眼舉着傘瞄準了我,嘴裡還有槍林彈雨響徹寰宇。我跳開,依然堅持:奧特曼,變身。
然後回頭對店家說:「太貴了,25元。」
「好吧,你拿去吧。」店家答應了。
還有一個150元的,我也喜歡。還有一個600元多的,說是名家手工做的,有收藏證。太貴了,貴得小姐我都懶得還價了,含淚揮別。也告別了小兒小怪獸,收起自己奧特曼的特殊身份,付錢走了。
我有很多漂亮的花盆,是不想委屈花兒們的意思。美人,總該值得一個美麗的家。似乎如此,並沒有徵詢過她們的意見。可見到別人家塑料花盆裡養出葳蕤的繁枝,安貧樂道的樣子,不是挺快活嗎?可見是自己想當然了,可見是自己在愛花盆。
提着臘梅到家,想這和自己出生月份相契的花兒該有個好前途了。這回不打算把它藏在家裡,打算養在院子裡。我把花盆抬下樓,物業大哥放下手裡的活兒,幫我倒出盆裡原有的土,鬆了一遍,才把臘梅栽進去。
將此做一棵「迎客松」,換名曰「迎客梅」,美哉!進出家門之際,與她點頭,是一番什麼樣的會心一笑,愛着彼此。
而那個紫砂小花盆,也被種進細竹,不辜負美的樣子,細細弱弱,又娉娉婷婷,令人心生安靜而喜悅的心情,已經放在我的書架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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