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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宮秘史》(1948)劇照。
張衍榮
時下常聞國產影片「造勢」,不是媒體友情炒作,便是影人江湖推銷,或者雙管齊下,或者輪番上陣,其中尤以所謂「大場面、大製作、大陣容」的「大片」為甚,感嘆唏噓之餘,不免想起看電影的許多往事來。
五十年代看電影如同過節
我是鄉裡人,五、六十年代在鄉下讀小學,唸初中。那時鄉下的文化生活,也就是人們常說的「精神會餐」,主要靠社戲和電影。社戲極少,只有過年時才有(因為要等到十冬臘月農閒了,社裡才能組織鄉土中的戲劇積極分子排練),平常就只能指望看電影解解渴了。
農民要看場電影實在不易。那時鄉下沒有電,要放電影,就要派人到很遠的鎮裡去抬發電機,我們叫抬「電鼓子」。抬「電鼓子」的消息往往不脛而走,傳得飛快,十里八鄉,不要半個時辰就會傳遍。只要聽說哪個灣裡(實際是生產合作社)抬「電鼓子」去了,我們就如同過節般歡呼雀躍……
我們那個灣子雖是個袖珍小村,但地處中心,因而社裡每有電影都必在我們村裡放。雖說佔有地利,也不能掉以輕心,去晚了照樣沒有好位置。所以,家裡的板凳椅子必是早早搬了去的。即使這樣,仍不能高枕無憂,還得在場子裡盯着,防止被人挪動。這樣,晚飯就沒法在家裡吃了,得讓家裡人送。有時一邊看場子,一邊看放映員豎桿子、扯幕布、調機器、倒片子……玩得興起,哪還顧得上吃晚飯喲,不吃都飽了!
太陽還沒有完全落下去,場地裡就聚滿了人,都是些從遠近趕來的父老鄉親。男人們低頭抽煙閒聊,老娘們則高聲大嗓說話,有的還將田頭地角的「褲襠文學」,帶到場上來打情罵俏。姑娘小伙們相互偷窺,孩子們躥來躥去,嬉戲打鬧,小販們吆喝叫賣……那個熱鬧,那份鄉情,那種快意,豈是一般二般的節日比得了的!我隱約記得在自己灣裡看過《天仙配》、《秦香蓮》、《柳堡的故事》、《南征北戰》等,雖說都是露天場子黑白片,但沒有哪一場不是看得津津有味的。
至於趕場到別的灣裡看電影,那就更是興奮忐忑,心癢難抓了。生怕夥伴們先走了,生怕趕不到電影開頭,生怕深夜回來走掉伴,路上碰到狐仙鬼怪……
每每想到那段時光,就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六十年代看電影一言難盡
六十年代初,我開始唸初中。學校在離家十幾里的集鎮上,我翻山越嶺去那裡住讀。該鎮是全省有名公社的「首府」所在地,建有大禮堂。公社的電影都在大禮堂裡放,不僅晚上放,白天也可以放。因而初中階段我基本告別了看露天電影的歷史。可是,尷尬也隨之而來。
大禮堂裡放的電影,都是要票的。雖說票價不高,也就角把錢一張,可對我這樣「一罐醃菜吃六天,吃到最後長白霉」的窮學生來說,哪裡消費得起?我們一群光景差不多的同學,只好藉着夜色掩護,做賊般地悄悄爬到大禮堂的窗台上,透過那尚未完全遮嚴的縫隙,用「獨眼龍」如飢似渴地偷看。這種偷看是有風險的。如果被大禮堂的管理人員發現,又沒有及時逃掉,就少不得要挨棍棒。女管理還好說點,她們似乎天生心善,老遠就咋咋呼呼,鬧出動靜,那意思就是通風報信,以便你聞風而逃。對那些沒有及時逃脫,或者不肯撒手而去的,一般也只是用棍棒驅趕,很少有下手毒打的。男管理就沒那麼心慈手軟了,他才不管你是不是糠菜餵大的可憐孩子呢,掄起棒子先打了再說。我天生瘦弱,知道自己扛不住那棒子,所以就格外警惕。棒子雖沒挨過,但喝斥、搶白卻沒有少聽。有時運氣好點,碰上女管理守門,電影放到一半,她們就高抬貴手,放我們溜進去,擠在人空裡看那下半截……
我在那個鎮上唸了三年初中,就這麼老鼠偷油般地看了《劉三姐》、《五朵金花》、《平原游擊隊》、《鐵道游擊隊》、《洪湖赤衛隊》、《楊乃武與小白菜》、《竇娥冤》、《小兵張嘎》、《林海雪原》、《怒潮》、《紅日》等影片。而今說起來雖有點不堪回首,可那些影片對我們這代人的影響卻非同小可。就我個人而言,人生觀、價值觀,乃至最基本的為人處事,無不都還在吃那時候的老本。
一九六五年秋天,也就是「文革」前夕,我到省城某大學附中上高中,戶口「農轉非」,每月10元5角的生活費,完全由助學金解決。當時那個伙食,與我初中相比,有天壤之別。文化生活更不用說,沾大學的光,每周都有電影看。大學建有露天電影場,電影票4分錢一張,可以一次買很多張備用,而票錢已經根本不成問題了。我每月至少有四個星期天在家裡吃飯,這樣就可以退四天的伙,得到一塊4角錢的零花錢。這一塊4角錢足以讓我一下子「闊」了起來,它可以買三十多張電影票,一個學期還看不完,心中就別提有多爽了。
可是,好景不長,高一還沒讀上岸,「文革」就開始了。除了《南征北戰》等少數幾部影片外,其餘都被打成了「封資修」,有的甚至還被打成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大毒草」。當時的第一反應是「好險!」要不是「文革」及時擦亮眼睛,差點就被「封資修」電影給毒害掉了!彷彿走夜路碰到了五步蛇樣,嚇出一身冷汗。其次當然是沮喪和心痛,影片都被封存禁演,渴望看的電影看不成了,好不容易攢下的電影票也作了廢。
誰知,還沒有來得及從這種挺複雜的情緒中解脫出來,新的問題又產生了。那就是要用「大批判」的武器,肅清「封資修」電影的「流毒」。
這事說起來無論如何要算個天大的笑話。那些只有奸猾老吏才可以嗅出一星半點的「反動」氣味,那些只有文痞政客才玩得轉的「莫須有」伎倆,怎麼能指望一個乳臭未乾的毛孩子去心領神會,從雞蛋裡頭挑骨頭?例如,不要說當年了,就是至今我也沒能弄明白,電影《桃花扇》,怎麼就成了「配合蔣介石反攻大陸的反革命復辟宣言」?
既然要肅清「流毒」,自然少不得要觀看「毒草片」。要知道那可決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我記得先後看過《清宮秘史》、《武訓傳》、《桃花扇》、《早春二月》、《舞台姐妹》等「毒草片」。看那些電影時,心中老在打鼓,生怕看不明白,弄不清楚「毒」在哪裡,害怕大批判時發不了言,那可就糟了。那種「看電影」, 老是惴惴不安,提心吊膽的,哪是什麼精神享受,簡直就是活受罪!
(上,續文將於3月1日(周一)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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