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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花的花色除了粉色之外,有絳紅、乳白、鵝黃等。網上圖片
趙 堅
坐落在大阪市中心的舊造幣局,是關西地區最有名的櫻花勝地,此處的櫻花比別處遲開,每年四月中下旬之際,是其滿開的時節。造幣局的邊上有一座天滿橋,鐵製橋身,氣勢恢弘。「天滿」是神格化的菅原道真的神祇稱號,這一帶有天滿宮,每年7月24、25兩日有「天神祭」,祭祀天滿神菅原,為日本最大規模的「三大祭」之一,參與行事和觀賞的民眾達百萬以上。
造幣局明治四年建成,選址此地是因其交通方便。在公路不發達、並且沒有鐵路的明治初年,水上交通是主要的運輸手段。造幣局的建築和工場設施由英國技師設計,一部分製造器械從當時英屬的香港水運來此,造幣所需的材料銅也從各地通過船舶運來,日本貨幣最早使用的日圓硬幣就是在這兒發韌的。造幣局的建築也是大阪市區最早的西洋建築,據說正是從這兒,「斷髮」、洋服等西洋文化和風俗開始流傳。局內接待所英式洋樓「泉布觀」,是一幢非常精美的兩層建築,尤其是其羅馬風格的立柱式陽台,蔚為壯觀。明治天皇視察近畿時多次幸臨,醉心於西洋文化的明治天皇愛屋之殷,可以後來此樓成了天皇御用行宮直接說明。可以說造幣局是大阪近代化的一個主要窗口,「洋風」和「西化」從這兒向四面八方輻射,浸淫日本的傳統文化。
沿着河堤就進入了造幣局的南門(正門),一條甬道,直通北門(裡門),全長560米。江戶時代的大阪物產富庶,號稱「天下廚房」。而其食材主要來自三大集市,即堂島的米市、雜喉場的魚市和天滿的菜市。當時津藩的藤堂家族,在天滿建有32萬石的糧倉(藏屋敷),加上左近麇集的名舖如「八軒屋」和其它豪商第宅等,一直到幕末和明治初年都是大阪地區農產品的主要集散地。各地的青果蔬菜經過大川漕運天滿暫儲,然後流布市內各地。天滿橋下的南天滿公園裡,在一尊背負幼子的母親塑像邊上,豎立着一塊搖籃曲碑,其歌詞大意筆者試着翻譯如下:
天滿的集市
睡吧,睡吧,天滿的集市啊,
蘿蔔堆起來呀,裝進船裡。
裝進船裡了,運往哪兒去呀?
運往木津和難波的橋底,
橋底住着一群鷗呀,
船竿將群鷗驚起。
可以想見,當時漕運和菜市的繁華景象,不過隨着明治時代而起的公路、鐵路的建設,漕運不再是唯一的運輸手段了。除了造幣銅材的運輸外,天滿作為大阪主要菜市的地位,也開始日見萎縮了。
代之而起,天滿卻成了賞櫻的名所。明治四年造幣局建成後,沿河通道兩側,從近鄰藤堂家的庭院裡移植過來一批櫻花樹,其中不乏栽培的名貴品種,現有127個品種,共354株櫻樹。這批名貴櫻樹中,泰半為較其它品種遲發的八重櫻,此外居多的是屬於裡櫻的珍貴品種,如關山、普賢象、松月、紅手毬、芝山、黃櫻、楊貴妃等,名目繁多。造幣局是明治政府的重要設施,除了從業人員和關係者之外,當然一般的庶民是無法一睹閉鎖在圍牆欄杆之內的名花貴木的了。後來履任一位叫遠藤謹助的開明局長,他覺得只讓局員欣賞這麼名貴的櫻花有些可惜,便提議每年敷地內櫻花滿開的一周對公眾開放,讓市民也來領略這一難睹的奇景。於是明治16年(1883)開始,國家設施重地造幣局域內的櫻花終於開始向公眾露臉了。這位遠藤局長的公民意識是非常值得大書特書的,當然核准的明治天皇的親民作風,也是值得讚賞的。不要說是國家重地,舊時代的名園貴邸,若有名花神木,一般都是鎖在深宅,只供一己和戚屬鑒賞,哪能與外人共享呢?國內報載目下很多名勝區域,被房地產商圈地,築以別墅等豪宅,供有錢人獨享美景。前幾年還報載過有富商要買下圓明園的湖心島,作為一己的休憩場所。有鑒於此,遠藤局長的公民意識,就大可讚賞了。
進入南門之後,通道兩側植滿各類櫻樹,這才發現造幣局的櫻花果然名不虛傳。尋常的櫻花粉色,四五花瓣,花色清淡,花束窄小。櫻樹綻葉之前,櫻花先放,一束一束的櫻花,姿色平凡,近看了無意趣,只可遠觀而不可近翫。造幣局的櫻花,確實非同尋常,一束花的花瓣,尋常有三十到五十枚,花束壯碩,十餘束成一簇,又有普通櫻花不常見的綠葉相扶。花色除了普通的粉色之外,有絳紅、乳白、鵝黃等,最神奇的竟然還有黃綠夾色的花瓣,包裹着緋紅的花蕊。花輪花蕊,交相輝映,讓人驚艷。今年評選出來的年花叫「都錦」,是最為名貴的花種之一,從京都的「御所」,即皇宮移植過來。都錦是八重櫻的一種,二十餘枚花瓣一束,桃白色,花束緊俟,擁成巨大的花簇,橫斜在樹枝之上。其滿開的花簇,襯以新發的嫩葉,可與玫瑰和牡丹比艷而毫不遜色。
特別有意思的是,在花色出眾的櫻樹枝幹上,往往還掛着賞客入選的俳句,傳達櫻花的文化意蘊和賞客的詩騷雅意。賞客之多,如川流不息,好多名樹之下,得有糾察維持秩序,勸告遊客不要流連止步。不少櫻樹前還明示不能停下攝影,以免引起人流的堵塞。不能佇立花前仔細鑒賞,而只能隨着人流走馬觀花,確實是一種遺憾。但夾道五百餘米的櫻樹,即便是瀏覽一過,也可大飽眼福。旅居日本十餘年,看過多處中部、長野和關東的櫻花,今天看到的大阪造幣局舊址的櫻花,洵為最美的經驗之一,讓我覺得櫻花不只是淡淡的,也有濃艷的,在這個以櫻為國花的島國,至少有一個所在的櫻花,是可以遠觀、近翫兩者得兼的,這就是造幣局的櫻花。
從其北門出來後,便沿着河堤南行,河堤裡側也種滿了櫻花,卻是日本到處可見的尋常品種,似乎也過了滿開的盛期,經風一拂,粉色的花瓣紛紛揚揚,撒落在轉綠伊始的草坪和甬道之上,讓人想起《古今和歌集》裡描寫櫻花的名句:「櫻色深熏衣,花落賞其時」(試譯「櫻いろに衣は深く染めて着む,花の散りなむのちの形見に」)。絢爛的尤物,其美色大抵稍縱即逝。可以觀賞的美總是短暫的,永恆不會成其美。美的天敵大概就是俗套,而時間會讓一切美的東西成為俗套,厭倦則是美轉化之㩗。留在記憶中的消失的美,大概才是永恆的美吧?再套用柏拉圖美學派的說法,美作為一種理念是永恆的,而體現美之理念的載體,如櫻花之美,則是美之理念的映像,注定只是短暫的。從櫻花雨的隕落想到美的不能永駐,有些讓人傷感起來。不過,今年的櫻花謝了,明年還會再開。櫻花之美雖然短暫,但卻年年賡續。一片一片的美,只要美感和美意識(美之理念)依然存在,美還會繼續。永恆的美之理念,就是依托片片段段的、短暫的美的外觀,顯示其永恆的存在。 (作者趙堅,大阪常磐會學園大學教授,復旦大學日本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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