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親愛的○,在炎夏的一個翳悶的星期六下午,我看見一株不怎麼茂盛的攀援植物,栽種於一個放在路邊的甕缸,甕缸上有一個鐵絲罩,讓綠色的藤蔓逐寸逐寸攀爬,悄悄地朝著陽光逃亡;甕缸的背後拖著一條不顯眼的尾巴——有一條鐵鏈將逃亡的夢想牢牢地綑綁在牆上。
是這樣的,○,我不知道這株攀援植物叫甚麼名字,也不知道它是右旋的還是左旋的,我只知道,所有生命都有生長的理由。你知道嗎?○,它必須柔軟才可以依附,必須依附才可以向上攀爬。它柔順如經過技術處理的頭髮和衣物,但並不表示它不會反抗。
我看見一個頹委而頑強的生命,在炎夏的一個翳悶的星期六下午,○,就像普拉斯(Sylvia Plath)筆下的《冬樹》:「……藍黑的水正在練習藍黑的溶化/樹群在吸霧紙上/看來像植物繪畫——/……不知道墮胎和怨恨/比女人們真實/它們如此不費力地撒種/品嘗著不長腳的風/半身浸入歷史——」
是一株不怎麼茂盛的攀援植物呢,它總是「長滿了另一世界的翅膀」,我聽見「斑鳩們的暗影在唱詩,而無助於忘憂」。○,它長滿了另一世界的翅膀,可一直被囚禁於一個放在路邊的甕缸,甕缸上有一個鐵絲罩,讓綠色的慾望逐寸逐寸飛翔,悄悄地朝著陽光逃亡;甕缸的背後拖著一條不顯眼的尾巴——有一條鐵鏈將逃亡的夢想牢牢地綑綁在牆上。
○,我看見了另一世界的飛翔,就像掛在簷篷下的彩球,永遠飛不出簷篷的高度;就像住在牆身斑駁的高樓裡的人,天天晾曬衣物和被鋪,沒有陽光的日子,便任它們風乾,當風起時,它們怎樣飛也飛不出斑駁的圍牆。我還看見一枚又一枚尚未誕生已然行將發霉的扭蛋,被封鎖於分開上下兩層的扭蛋機。扭蛋機多麼渴望孵化,破殼而出,向匆忙的世界呼喊:先生們,你好!女士們,你好!
是這樣的,○,我聽見一枚扭蛋用低沉的嗓音吶喊:「我有一個夢……我有一個夢……」它說多麼的渴望有人狠狠的扭它。
是二○一○年炎夏的一個翳悶的星期六下午,○,我在這如同戲台的街道上看見了這樣那樣的生命,看見了這樣那樣的簡約邏輯。我想我明白了:要是沒有人扭開,扭蛋機肚子裡的扭蛋就注定要被終身監禁,要是扭蛋肚子裡的東西永遠不曾被扭開,它就注定成為永遠的沒有謎底的謎語。
披了一層灰塵的扭蛋機有一天忽然叛變了,是這樣的,○,它破解了自己的機關,自動吐出遍地的扭蛋,其中一枚吐出一塊薄荷糖,以及一首夏夏的扭蛋詩,詩題叫做《不分》:「我覺得很傷心,我們花在道別的時間比在一起的時間還多,每次分開了要見面都很久,見了面卻又一下就要分開了,有時候要去同一地點還要分開時間前後走,不分不分,卻每次都分。」
扭蛋機明明分開上下兩層,而扭蛋扭開了,明明分成兩半,可是扭蛋詩卻比甚麼都要執拗,明明每次都分開了,還是口口聲聲說不分不分,○,你說是不是沒奈何。
是二○一○年炎夏的一個翳悶的星期六下午,○,我在這如同戲台的街道上看見了這樣那樣的生命,看見了這樣那樣的簡約邏輯。○,我想我明白了:不分不分,只是為了更傷感的分;等待不怎樣傷感的分,倒是為了不分的沒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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