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大約半世紀前,年輕的蘇珊.桑塔格(Suson Soutag)寫了一個短篇,叫做《到中國遊歷的計劃》(Project for a trip to China)。她說:我將會到中國去。我會走過在香港與中國之間的深圳河上的羅湖橋。她說:唸一年級的時候我對同學說我在中國出生。到中國去是否有若再生?到中國去是否有若到月球去?
年輕的蘇珊.桑塔格繼續說:十歲那一年,我在後園挖了一個六呎深、寬六呎長的洞穴,女僕見了就說,你在幹什麼?挖一條到中國去的地道?她說:我對智慧感興趣。我對圍牆感興趣。中國兩者都馳名。可是智慧變得簡化了,變得實用了。她說:周恩來還是像泰倫鮑華(Tyrone Power)那麼瘦削,那麼俊朗,但毛澤東看來像幽暗燈影下的肥佛像了。
中國對六十年代的美國文化人來說,是一個美麗又神秘的隱喻,蘇珊.桑塔格其時沒有到過中國,她只是想寫一點她所認識和渴望認識的中國。她當然不知道,事隔二十多三十年,一個在香港出生的中國人來到美國,讀到這樣的一篇關於中國的(想像的、隱喻的)小說,竟然還約略感到有點震撼:原來中國曾經是這樣的:遙遠、神秘、愚昧,無處不在,所以教人嚮往。
也許,美國對這個中國人來說也只是一個隱喻。薩義德(Edward Said)在《旅遊原理》(Travelling Theory)中說:從一個地方去到另一個地方,一方面是生命裡的事實,另一方面卻是一種智性活動。
是的,那是一種智性的活動,不以所見所聞為最終詮釋,對新時間、新空間的新思考,才是遊歷的智性所在。蘇珊.桑塔格的小說稱為a trip to China,a trip的意思也許是遊歷,也許是錯失,同時還有迷幻自己以釋放重壓的相關意指;一個中國人來到美國,來到新英格蘭,在大西洋這邊逛書店,讀一點書,到處閒逛,思前想後,也是a trip。
蘇珊.桑塔格總是這樣設想一段遊歷的過程—走得太快,就注定孤單,走得慢些,旅程可不會在這世上消失。是這樣的,走得太快,就看不見任何事物了。還是慢下來,用眼睛去看,用心去感覺,用鼻子去聞,用耳朵去聽,用手去觸摸。
她也許會這樣建議——「到處」(everywhere)極可能是「無處」(no where)的同義詞。她總是這樣看世界:走到陸地的盡頭?但還有河、還有海。她說︰世界的盡頭?對不起,如果以為世界有盡頭,歐洲人就不可能發現新大陸。是的,世界沒有盡頭,但生命有。無論走得多快,生命依然有盡頭。
當然,走得慢,只是生命的感覺(而不是生命本身)的延長。
旅途上總有很多陌生的事物好看——但無論怎樣看,都不可能用眼睛把路上景物帶回家,帶回家的並不是事物本身,而是對事物的記憶。一段想像的旅程快要開始了,帶備了所有東西沒有?蘇珊.桑塔格大概會告訴你︰有一些東西,即使你流浪一生,也許都不會用得著的。旅程合該輕省些。無論花多大氣力,都不可能把房子裡的所有東西放進行囊。
好好的用腦袋去放一次假,那是額外的一次,在地下鐵、在辦公室、在洗手間、在床上、在一次散步、在一次瞌睡,走得極可能緩慢,因為已經走得太累了—讀一會兒書,然後打一個呵欠—旅程無盡,在一次和另一次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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