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然
站在一望無際的呼倫貝爾草原,望著那一大片草地,我有點失落:這就是草原了麼,它跟我原先想像的完全不同,不說風吹草低見牛羊那麼詩意,起碼也有腳跟那麼高吧?而眼前看到的,卻只是一大片草地,對,就是一片草地,並不茂盛的草地。眼下是夏天,也許秋天會好些吧?我只好這樣自我安慰。
於是我們騎馬,巴爾虎蒙古部落有許多蒙古包,都是面向正南的,其中一個,裡面擺一張桌子,一個身穿民族服裝的蒙古大漢在那裡開票收錢,一人一百元人民幣。天高地闊,路途並不遙遠,還有一位蒙古騎手騎在後面護駕,可以放心。天天如此勞作,那馬匹大概累了,一顛一顛的,有氣無力。我騎得不舒服,屁股左右兩邊給顛得發疼,後來才發現到兩片青紫,當時並不知道,只是身子不自覺往後仰,那蒙古騎手不耐煩地暴喝一聲:往前點!可能覺得吃力,他一面不知對誰罵罵咧咧地吐著粗話,一臉木然的酷哥樣。回程還剩一小段路,他忽然揚鞭催奔,馬兒猛然加速,嚇得我屁滾尿流;好在終點就在眼前,否則還真不知如何收場。
當航機在夜色中抵達,一出機場,身穿蒙族服裝的少女就紛紛給我們獻上白色的哈達。海拉爾的夏夜,二十二度氣溫,涼風陣陣,令我們這些剛從炎夏的香港飛過來的人,分外舒適。海拉爾是呼倫貝爾市政府的所在地,位於大興安嶺西麓的低矮丘陵與呼倫貝爾高平原東部邊緣的接合地帶。由於三山環抱、二水中流,形成北疆的獨特城市風格。它因城市北部的海拉爾河得名。海拉爾是蒙語「哈利亞爾」音轉而來,意為「野韭菜」,過去海拉爾河長滿野韭菜,故名。關於海拉爾的說法,人言言殊,有四種說法比較流行,第一種最流行的說法是「野韭菜」,第二種說法是「流下來的水」,第三種是「桃花水」,第四種是「黑色」。這四種說法都有一定的道理,但又都沒有點出其真正含義。還是姑且存疑好了,沒有定論,也就是懸念,那有時更可以挑動人們的好奇神經。
不但是哈達,其實後來我們到達巴爾虎蒙古部落時,也在村口受到民俗旅遊度假景區蒙族姑娘敬上的下馬酒。我即使不會喝白酒,但到了此時此刻,也要奮勇向前了。是的,入鄉隨俗,不喝是大不敬,勉強喝一杯吧。但到了進入可供七百人一起用餐的蒙古包大餐廳午飯,享用抓羊肉餐時,卻由不得自已了。牛肉羊肉為主,還有西紅柿涼拌白糖作配料,席間一位蒙族小伙子逐桌敬酒,唱祝酒歌,那歌喉渾厚圓潤,具草原粗獷特色,加上兩位蒙古姑娘在兩旁合唱勸酒,你再推託,簡直就不是人了!跟著以左手無名指沾酒水,點額頭,點天,點地,這才一飲而盡。
村子裡設有十五座蒙古包賓館,成半圓形散落在草原上。每間放置兩張床,窗明几淨,附有衛生間。據說一間收費七百元人民幣一晚。還有射擊場、篝火場、馴馬場、騎馬場、射箭區等娛樂設施。如果你喜歡,還可坐上用氈子搭成圓拱形車廂的勒勒車,那是用馬或牛拉的兩輪木架車。我們只是張望了一下,無人問津。但是敖包祭祀區卻不能錯過,大家手持小石塊,圍繞著由大石塊堆起的小丘,那上面插上樹枝、柳條,樹枝上掛滿五顏六色的布條和紙旗,四面燃燒柏香。我們順時針繞三圈,止步,心中祈願,用力將手中的石塊拋向小丘。據說,上世紀五十年代拍攝的電影《草原上的人們》便是在這裡取外景;主題曲《敖包相會》當時流行一時,並延綿唱到當下。敖包在蒙古語裡是「堆子、鼓包」的意思,最初是趕車人在茫茫草原上,用石塊堆起作為道路及界域的標誌,後來演變成祭祀山神、路神以及祈禱豐收和家人平安幸福的地方。牧民們經過敖包,都要在上面放幾塊石頭。這跟城市大異其趣,初到海拉爾,車子從機場進入市區,滿城燈火輝煌,好像是不夜城的架勢。沿街行道樹上裝飾著紅、綠、藍、金、白的燈火,把樹枝的形態閃閃發光地勾勒出來,夜色因而顯得分外多嬌。我也算是走過許多地方了,但如此景象還真讓我耳目一新。也並不是那晚有甚麼特別,而是海拉爾夜夜如此。當然不是每個角落都如此明亮,當拐到僻靜的胡同,燈火暗淡,我們登上「金水源飯館」的二樓,吃內蒙的涮羊肉,鮮美而不膻,以韭菜花、花生醬、腐乳汁為佐料,總算是領會了那特別的風味。
當我們從海拉爾開往黑龍江的漠河的時候,聽說要十五個小時的車程。漫漫長路,除了午餐和中途小息之外,何以釋放路途中的睏頓?司機不慌不忙,取出長篇電視連續劇《成吉思汗》,沿路播放。我們一面欣賞窗外的草原,一群群牛群、羊群低頭啃草,還有守衛牠們的牧羊犬,慢慢變成巖石、白樺樹林、木材場,還有盛開油菜花和麥穗已枯黃的小麥田。車過低窪的泥潭,為了減輕重量,除了司機,我們全都下車步行一段,卻赫然看到路旁有一處工地模樣,豎了個牌子,大字橫寫著:「內蒙古 大興安嶺──黑龍江 大興安嶺」。哦,原來此地是兩省交界地。腳跨兩地,留一張相,剎那有一種很神奇的感覺。回過頭來,電視片集上的一代天驕在馬背上廝殺吶喊,歷史風雲在眼前緩緩重播,但我們已經不清楚有多少是真實有多少是演義了,只道這片集煞是好看;但再好看眼球也會被美景搶去,晚上八時左右,左邊車窗外一片森林後,出現淡橙色的晚霞,而且色彩越來越鮮艷,越來越濃烈,光帶面積不斷擴張,把林帶映得一片酡紅,活像燃燒的森林。一個多小時後,殷紅轉淡,光圈縮小,最後變成淡黃色的一抹亮帶,融入夜色中,消失了。那畫面消失了,耳畔又分明是戰馬在嘶鳴,蹄聲噠噠,抬眼但見金戈鐵馬,喊殺聲陣陣,《成吉思汗》正演到高潮。一二零二年秋天,蒙古族英雄鐵木真打敗了塔塔爾人,佔領了海拉爾河流域,統一了呼倫貝爾草原,並以此為休養生息的據點。他僅用四年的時間,就完成了從東到西的統一蒙古大業,且被各部族擁戴為大汗,即大名鼎鼎的成吉思汗。他們南征北戰,征服了歐亞大陸,建立了四大汗國,隨後又統一了中國。直到現在,莫爾格勒河畔的金帳汗蒙古部落都是依照當年成吉思汗的行帳建成的,當我們行經此處,當年的呼嘯歲月又不期然地浮現在眼前。
號稱世界三大草原之一的呼倫貝爾草原,一九九九年以來,氣候異常,年降水量偏低,春季乾旱多風,夏天持續高溫,水份篜發量增加,乾旱程度加重,超載過牧的現象依然存在,沙化土地得不到及時處理,使得草場的整體利用價值下降。在達賚湖飯店吃完「全魚餐」午飯後,我們徘徊在呼倫貝爾湖畔,感慨頗深。那湖水已經退得離岸邊很遠,我們在灘塗上漫步,腳下泥土鬆軟,滿佈小石子。隔了一片沼澤地,才見到寬闊的湖面。近處有一座沒有護欄的木製浮橋伸出,走到不遠的盡頭,每一踏下去,那橋身微微晃動;但見旁邊水草叢生,天高雲淡風兒勁吹,何處是前程?呼倫貝爾的名稱來自傳說:很久以前,草原上的蒙古部落裡,有一對情侶,女的叫呼倫,能歌善舞,才貌雙全;男的叫貝爾,力大無窮,能騎善射。他們為了拯救草原,追求愛情,與草原上的惡魔奮勇搏鬥,女的化作湖水淹死妖魔,男的為尋找女的投湖,於是,兩人化成世世代代滋潤草原和那裡的子民的呼倫、貝爾兩湖。當然,凡是這類傳說都不必認真,權當旅遊中增添情趣也很好。要是完全沒有故事,只有湖水無聲蕩漾,恐怕也太寂寞了吧?
難忘海拉爾的晚宴,蒙族姑娘跳起熱情奔放的蒙古舞,又用俄語唱出《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賓主意猶未盡,再唱一曲《紅莓花兒開》,那懷舊歌曲聲,把人們的思潮帶回那個年代中去。蒙族詩人詩興大發,以蒙語吟詩唱歌,我們大多都不明其意,但他聲情並茂,光是臉部豐富的表情,就讓人沉醉。可是有一剎那間我思潮走岔道,竟想起俄羅斯民歌:「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遙遠,有個馬車夫,凍死在草原……」可是掌聲又讓我重回現實,這裡不是當年的俄國,也沒有馬車夫,只有歌舞昇平。我想起那天從海拉爾沿著301國道飛馳,一路暢通無阻,忽然車子急停在高速公路旁,原來是旅遊巴士的電瓶燒壞了!我們只好下車等候支援。國道兩邊是草地,確是茫茫大草原,草很短,沒有風吹草低的景象,只有藍天白雲。並沒有東面忽然下起大雨、西邊的太陽沒褪去的畫面;草原上常見的「太陽雨」,並不在此時乍現,否則天蒼蒼,地茫茫,無遮無擋,欲避無從,恐怕只得集體當一群落湯雞了!
2010年8月1日─3日,草於內蒙古海拉爾,凱頓酒店──鄂溫克賓館;8月25日修訂於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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