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與空間：《紅樓夢》裡讀出的勢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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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電視劇中的賈寶玉和林黛玉。 　網上圖片

陳曉鳳

　從愛讀閒書時起，《紅樓夢》，在我心裡就一直是純情的聖地，象徵著不為權勢、功利污染的一方淨土。可中年後重讀「紅樓」，不知怎的，竟從中讀出了「勢利」二字。

　先說情聖賈寶玉。他的著名格言是，「女兒是水做的，男兒是泥做的。」因此推論出，凡女孩兒都是潔淨的，凡是男人都是污濁的。再由此出發，凡是身邊的女孩兒，無論是丫環襲人、晴雯，還是千金小姐林黛玉，他都有一片憐香惜玉之情。看寶玉在怡紅院中與眾丫環幾小無猜嘻笑打鬧的成長歷程，確也令人感動，欣賞那蔑視封建等級的天真可愛。

　然細細一想，就發現寶玉的平等，僅是對年輕漂亮的女孩兒們。那些上了年紀及稍上年紀的女人們，便大都變成寶玉眼中的濁物，包括他的奶媽李奶奶。又粗魯，又貪財，又冷酷。眾少爺、小姐飲酒作樂時，「婆子」們只有在地下呆著伺候的份兒，她們還連偷帶摸的。「媳婦子」們查抄大觀園時，還把個如花似玉的晴雯轟出大觀園，生生讓她慘死家中。寶玉納悶呢，怎麼一個好好的女孩兒，一旦嫁為人婦，便心也硬了，面貌也醜了。

　細細一想，竟覺得「紅樓」中最不勢利的情聖寶玉，那情竟也是極勢利的，他眼中決定人身份高低的砝碼就是年齡與相貌。只要女人的青春美貌一消逝，那情便也就消逝了。妄想一下，沒有名份的大丫頭晴雯也就是仗著年輕，能在寶玉面前耍弄少女的嬌俏，大了出去配個小子，不也就成了俗氣的媳婦子？再老了，也會變成令人討厭的婆子。襲人、平兒等雖有小老婆的名分，未必不會變成趙姨娘那樣的厭物。再推論一下，假如林黛玉真的嫁了情聖寶玉，寶玉見美女便動情的花癡之習，可能還是會讓林黛玉抑鬱而終，所以書中讓她早早斷腸歸天去了，也省得今後的煩惱。顯然，寶玉的勢利，源於作者的唯美，對年輕漂亮的無上崇拜，對衰老醜陋的不屑一顧。用現代人的話來說，大觀園中有嚴重的年齡、相貌以及性別歧視。

　絕色且清高的黛玉，是作者心中冰清玉潔的妙人兒，然黛玉的孤傲，有時竟也體現在「勢利」二字上。她將自己的身世喻為淒美的落花，可劉姥姥進了大觀園時，她也興致勃勃地跟大家一塊戲弄老劉，將個鄉下老太婆喝酒喻為牛飲。她自己多愁善感，動不動以淚洗面，見園子裡有粗使丫頭在偷偷哭泣，卻心想這樣的粗人俗物，怎麼還能為情掉淚？竟不認為丫環也有情能悲。

　黛玉自己，則真正成了紅樓勢利的犧牲品。明明被德高望重的賈母愛得心肝寶貝似的，可到了生命攸關之時跟寶玉一比，她就得讓開一邊，外孫女真成了「外人」。任憑她在寶玉的大婚慶典之夜，冷冷清清地悲慟而亡，其間的反覆折騰，竟無人敢來看一眼。作者想讓讀者悟出的，大概是黛玉的性格讓她過早香銷玉殞，可讓人讀出的，卻是賈母的勢利害死了黛玉。賈母自己也在黛玉亡靈前哭道：「孩兒，是我弄壞了你！」

　王熙鳳的勢利自不必言，讓作者活靈活現地刻畫了，其他人物的勢利也藏在字裡行間呢！比如那個心勁頗高卻命比紙薄的晴雯，身為一買來的丫頭，只因成了寶玉的身邊人，便使足了架子動不動就對小丫頭罵罵咧咧。同是大觀園中的丫頭，卻也分著三六九等。只有那些年華、姿色、與眼力價完美結合的，才能升到丫頭群裡最高等級，跟在主子後邊穿金戴銀，吃香喝辣。平兒、鴛鴦那樣混得好的還能當半個家。其他的丫頭，或是年齡太小，或是姿色不夠，或是眼力價不行的，都只是最低等的奴才。前途無非配個小子嫁了。探春姑娘是趙姨娘十月懷胎生下的，可這位千金小姐在大觀園裡行起事來，那動靜竟像與生母毫無血緣關聯，管起家來對生母鐵面一板。親舅舅死了，母親想多討幾両銀子發送，都被她公事公辦地一口回絕。她一心想討得大太太的疼愛，把自己的親生母親以及同胞兄弟，竟當成了不爭氣的冤家，水火不相容地劃清了界線。

　大觀園中的女尼妙玉，是作者著力刻畫的仙女，那份極致的冰清玉潔以及孤傲，也只有黛玉可比。她的精神潔癖一直延伸至物件潔癖，以至村婦劉姥姥用過的茶具，也得趕緊扔了，省得髒了誰。妙玉與黛玉，自然都是大觀園中精神貴族的領軍人物。幸好，作者似乎也不太欣賞極端的精神潔癖，同黛玉一樣，他也沒給妙玉一個好下場，竟被下作的強盜用迷藥劫去。更狠心的是，曲終人散之時，那金陵十二釵，一個有好下場的都無，連人格最完美的寶釵，也落了個守活寡完事。

　作者自己大約也留著俗根，免不了勢利。但凡寫女孩兒，大都是花容月貌、天真純潔，只要是「婆子」，大都心腸冷酷、面目可憎了。男人中除了寶玉等幾個奶油小生，其他無論貴賤貧富一律是痞子級人物。作者借書中奴才的口，說賈府中只有兩對石獅子乾淨！尤其寫到趙姨娘與環兒，勢利之筆尤甚。趙姨娘既然被道貌岸然的賈政看中當了小老婆，想來現實中也不會太粗俗不堪。可書中的趙姨娘，簡直就是街頭巷尾一潑婦，成天就知挑撥生事，最後瘋癲而死。她生的環兒雖身為公子哥，在書中也是那麼萎瑣，文章、相貌極差，為人處事也很不堪，竟還能去賣侄女生財。環兒與他同父異母的哥哥寶玉相比，簡直一天一地。

　勢利，大概是紅樓時代社會秩序的一種奇異折光，正是在這個秩序等級之中，「紅樓」才能一筆筆寫盡人間悲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