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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故鄉紀行
張衍榮
十月四號,我終於踏上了一了夙願的旅途。它是我苦盼了數十年的行程,誇張點說,能算個跨世紀的「希望工程」。一九七零年七月,我離開那裡,之後就一直夢想著再回去看看,可四十年來始終無法如願。
那是我的第二故鄉,名叫洞沖,是湖北京山縣的一個小山村。
當年「知青」的到來,足足讓這個小山村新奇忙碌了好一陣。我們四男五女,隊裡騰出倉庫安頓,並給我們準備了床鋪、燒柴,打好了柴灶,置辦了炊具,還專門派人做飯。後來得知女生都會做飯,又改派她們輪流在家做飯。許多人家都給我們送來蔬菜、泡菜,有的乾脆讓我們隨時去他家園子裡採摘。當時正是年底,但凡有能力殺年豬的人家,無不爭先恐後接我們吃年飯。有時是幾家同時來接,為了領下父老們的美意,我們只好臨時分成幾個小組,分頭赴宴。
農活的艱辛繁重自不待言,隊裡卻對我們百般照顧。尤其對瘦弱的我,盡可能安排與女社員一起幹那些勞動強度低一些的活。可到了評工分的時候,鄉親們的說法又不一樣了。他們說,「知青」們響應毛主席號召,離開爹娘,到我們這個窮地方來,是很不容易的,他們做多做少,是不能跟我們一樣拿秤稱,拿尺量的……我們九個人的工分,三個男生跟他們的男硬勞力一樣,五個女生跟他們的女硬勞力一樣,而對我則另給個政策,比他們三個男生少半分,比五個女生高半分。後來我想,這多半是為了維護我的自尊。
最令我難忘的是,我曾在那裡得了場致命的瘧疾。在那缺醫少藥的窮山溝裡,我一連打了好幾天的擺子,人已經有氣無力,眼看就不行了。鄉親們都束手無策,是一位名叫張德林的恩兄救了我。他自己本身就是個老胃病,可他趁著輪值放牛的當口,把牛群趕到山上去,用一頭水牯馱著我翻山越嶺,走十幾里山路,到一個名叫馬河的集鎮去,求一位老中醫給我治病,使我終於脫離了死神的魔掌……
我在那裡生活了十八個月,儘管有災難有失意有彷徨,但比之於父老們的恩德來,那算得了什麼?因此,幾十年來我時常夢魂縈繞:鄉親們用上電沒有?住上樓房沒有?河上修了橋沒有?山裡修了柏油路沒有?可憐的女人們,還是那樣一雙雙被柴煙熏紅了的眼睛嗎?……
秋高氣爽,一路目不暇接。當年的沙石公路已全部柏油化,原先七、八個小時的車程,現在只要三個多小時。當我置身久違的洞沖,環顧這片熱土時,哪裡敢相認?雖說青山依舊,可地貌變化極大,我完全不辨東南西北了!當年的荒崗蓋滿了樓房,樓房之外遍植林木,滿眼都是數丈高的鑽天楊,視線全被遮擋住了。當年的小路被「村村通」取而代之,蜿蜒的水泥公路通向密林深處……
迎接我的是現任村支書李錫明,一個五十毛邊的復員軍人。在他的安排下,我在晏店(當年公社所在地)的一家小飯館裡,見到了曾在電話中向他提起的那些人。他們有當年的老人,更多的則是已故老人的「代表」。飯桌上憶起那時的窮光景,人人唏噓不已。
滄桑巨變引起「小吳書記」(吳國忠)的回憶,參加過抗美援朝戰爭的耄耋老人動情地說,那時的窮無法避免啊,新中國才成立,跟個莊戶人家樣,剛分家的,樣樣都白手起家,能不窮嗎?何況我們從蔣介石手裡接過來的,本身就是個爛攤子。國際上有帝國主義封鎖,國內有殘餘敵對勢力搗亂,當時多困難啊,一要鞏固政權,二要重建家園,三還要打仗:抗美援朝、清匪反霸、大西南剿匪、西藏平叛、中印自衛反擊戰、珍寶島保衛戰,再就是三年自然災害,那二十年一路走來,多少事啊,你富得了嗎?就是在那樣的條件下,毛主席領導我們取得了一個又一個偉大勝利,連敵人都不得不佩服,中國人很揚眉吐氣啊!
老人很自豪,他不贊成用憶苦思甜那種態度,去對比新中國前後兩個30年,說那不僅不客觀,不科學,而且很不厚道!
聽「小吳書記」一席話,我感觸良深。是啊,做人可以不聰明,也可以不富裕,但決不可以不厚道。
吃罷午飯,李書記帶我看望了病榻上的「老吳書記」(吳佑成)。然後,他安排村委會副主任領著我故地重遊。
先前的老人多已過世,老村莊也快搬光,我們住的倉庫更是早就拆除。二十多年前這裡用上了電,彩電、冰箱、摩托車現已普及,很多人家都裝了「鍋」(衛星天線),可以收看40多個頻道的電視節目。做飯改用了煙筒灶,有的還用上了煤氣,婦女們再也不受煙熏罪了。家家都有機井,再不用挑水吃了,個別戶甚至用上了太陽能熱水器。耕田、收割也都機械化了。國家的獎勵、補貼等惠農政策一一得到貫徹落實。
親眼看到這些變化後,我終於放下心來,他們已經基本擺脫窮困。尤其令人欣慰的是,這些陌生鄉親的後代,很多都挺有出息,有大學生,有軍官,還有不少人在武漢、廣州、溫州等地當老闆做生意。
村民們對我的到來十分驚訝,熱情極了,家家戶戶都要接我吃飯。我被李書記強留下,在那裡住了兩天。大家都說他是個「直人」,沒聽誰喊過他的官名,都親切地叫他「錫明」。當然,我接觸最多的還是這位村官了。
此前我並不認識他,當得知他就是我們那個村的時不勝驚訝。毋庸諱言,當今農村基層政權建設面臨挑戰,賄選村官時有所聞,靠裙帶關係、宗派勢力上台的更是大有人在。而記憶中李姓在我們那個張家灣不過是個獨姓,他的父母老實巴交,一向低眉順眼。我想,他無錢無勢的,除了當過幾年兵外,憑什麼上台呢?我把自己的困惑直截了當告訴他。他笑笑說,憑什麼呢?憑「海選」。2008年支部換屆,23個黨員,我得了18票。我問,你是候選人?他說,不是,也沒有候選人。要說有的話,當然是前任書記了。黨員中他是大姓,結果他只得了5票。選舉結果出來,坪壩鎮18個村,爆了個特大新聞。後來選村委會主任,又把我選上了。我現在是書記、主任一肩挑……
他的語氣極為平靜,聲音很是低調,但聽得出充滿信心。我不僅為他高興,更為洞沖的父老們高興。他們身心皆已自由,卻不為世俗所累,毅然拋棄狹隘,正確行使民主權利。這無疑是最可寶貴的。當然,也要感謝當地黨委,是他們相信群眾,尊重民意,大力推進民主,否則,村官哪會有他的份呢?
他帶領群眾發展經濟,注重生態文明,工作深得好評,先後受到鎮、縣、市的表彰,洞沖也成為全省首批「生態文明村」。今年七月,他獲得省委組織部對創業帶頭人的最高獎勵,得獎金5萬元。今年,村裡申報的一個170萬元的生態建設項目又將實施。如今,80%的村民都已住進樓房,他卻依然住在平房裡。完全可以預見,鄉親們在這樣的村官帶領下,要不了多久,日子定會再上台階。
生活如詩,故鄉似畫,正像當年毛澤東喜上眉梢的:「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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