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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 董就雄
上次談到林夕〈你的名字我的姓氏〉（下稱〈你〉）與林振強〈當找到你〉（下稱〈當〉）兩首歡愉之詞的成功因素（見拙文〈歡愉之辭易好〉，載30/10/10本欄，兩詞全文見該文），但對兩者優劣未予細緻比較，茲試從立意、章法、用韻、修辭四方面加以比對，以見其高下。
從立意言之，〈你〉是對結婚對象的獨白，謂能和對方結婚是人生最美之事，同時也是對兩人童話般婚事的歌詠，情感真摯；〈當〉表達無論在困境、外界誘惑下都只喜歡對方，並謂除君以外，別無他求，最後道出陰天、雨天、晴天都願意一生相守的承諾，情感層次較繁富。前者好像名人瑰麗婚嫁之歌頌，後者更似是名不見經傳小愛侶的浪漫情話。兩首詞俱寫愛情，並無弦外音，立意不分高下。
章法方面，〈你〉的布局相當有層次，「曾聽說過」一段是起，寫情侶談戀愛時是「平靜旅程」；「只需要」一段是承，講述男方期望與對方結婚；「從此以後」一段副歌雖置於第三段，作為承接一、二段的感情表白段，但實際作用應視為合，因為「故事平淡但當中有你 已經足夠」與末段「快樂童話像你我一對 已經足夠」俱是這段愛情的完美結局；「如果要說」一段也是承，續述對將來婚後生活的期望，希望能「動盪時閒話著世情」、「天昏髮白」時「亦愛得年輕」；「不相信」一段是轉，回憶愛情路上曾有波折，鬧過分手，男方連自己也不相信可復合，但最終不僅和好，且以結婚成就這童話故事。全詞分成戀愛時、想像結婚時、婚後生活、追憶昔日愛情波折、重申兩人一起已足夠之期想五部分構成，鋪排有序。〈當〉第一段表達男方望與對方終老之願；第二段重申對方對己之重要、謂失卻對方將難以過活；第三段以男方角度強調會照顧對方，為對方遮風擋雨；第四段重申無論失意、悲哀、快樂時都想一起度過。此布局屬平行章法，各部分互不統屬，共同指向同一主題；這與林夕詞的遞進章法，各部分有向深一層發展有別。但〈當〉一詞的平行章法並未完滿，其末段既謂我想一起過陰天雨天晴天，則上文應一段寫陰天如何，一段寫雨天如何，一段寫晴天如何，如此方與末段三部分相扣，成為渾然整體。如宋代蔣捷〈虞美人．聽雨〉一詞的安排：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以少年聽雨、壯年聽雨、而今聽雨三層分寫人生不同階段感受，並以「悲歡離合」四字回扣此三個階段，滴水不漏。可惜〈當〉一詞並未作類似安排。故相比起〈你〉一層一層的遞深，似乎略遜經營。
就用韻言之：林夕詞轉了兩次韻，用了三個韻：分別是程、境、情、青押韻，時、意、字、事、時、次、字、事押韻，後、夠押韻。除後、夠外，基本上屬於隔句押韻，舒徐而不緊密，符合華麗情調的感情主題，且未見湊韻處，顯得相當自然。林振強詞用了交韻的押韻形式。所謂交韻，是指兩個韻交替進行，單數句和雙數句各自押韻。此種方式，《詩經》年代已有，〈小雅．皇皇者華〉中「皇皇者華，于彼原隰。駪駪征夫，每懷靡及。」一章就是以交韻方式押韻的：華、夫押韻，隰、及又押韻（按：此處所押為古韻韻部）。再看〈當〉一詞，第一段雙數句你、曦、戲、你押韻，單數句則天、天、遷、鮮押韻；第二段副歌則差不多句句押韻：多、多、歌、麼、過押韻，第五句尾之「你」字獨立與第一段的雙數句押韻，這是第一段的雙數句押韻改作第二段的單數句腳押韻，安排富於變化；第三段雙數句你、悲、你、你押韻，單數句天、牽、堅、鮮押韻；最後一段末字「天」與第一段及第三段之單數句押韻，這仍是單數句一直而下，與上述第二段單數尾「你」字與第一段雙數句尾押韻的安排又有不同，又是一層變化。綜觀全詞，共用三個韻，轉了兩次，俱以交韻進行，足見詞人之著力經營處，其各韻俱安，因難見巧，故從押韻比較，此詞勝於〈你〉。
至於修辭方面，筆者在拙文〈歡愉之辭易好〉中已論析過兩詞的修辭技巧，〈你〉除呼告法外，全篇多用對比；〈當〉的修辭技巧較豐富，也用上呼告、對比，還用了暗喻、通感、借代、借喻等；「這雙肩膊為你堅」則更是妙句，以「肩」、「堅」之字音雙關構成富有深意之句。可見就一般修辭論，〈當〉一詞勝於〈你〉。廣義之修辭還包括句法和字法，自句法言之，兩詞都有一可議處，〈你〉有「不相信，當天荒不再地老不合時」二句，後句較特別，若斷句作「當/天荒不再/地老不合/時」，則是指當「不再天荒，不再合於地老」時，似乎可勉強解作當兩人不合於在一起之時。若斷句作「天荒不再地老/不合時」則是倒裝句，指「不再天荒地老」，但「不合時」變成獨立而無所統。若整句不斷開，則此處可視為用了倒裝及互文並用的句法，「天荒不再」即是「不再天荒」、「地老不合」即是「不合地老」，這就是倒裝。互文在古詩文中常見，如「秦時明月漢時關」，互文見義；那麼此處則是當不再天荒、亦不合於天荒之時，當不再地老、亦不合於地老之時；接下句則此時「竟跟你 多相擁一次」、「愛多一次」，復合然後結婚。以上三解都似可通，都是指愛情曾有波折，分過手之意；但詞意較模糊，字句不太自然。至於〈當〉一詞「我想跟你明日昨天一起吻晨曦」一句亦可議，我想跟你明日一起吻晨曦可解，但我想跟你昨天一起吻晨曦則費解，蓋昨天已過，如何還能期望？這顯然是「我想跟你明日如昨天一樣般一起吻晨曦」一句的緊縮句，由於音樂及押韻等限制，省去了「如……一樣般」之句意。如此看來在句法方面兩詞都各有可議，打成平手。
至於字法方面，〈你〉一詞用字淺近情深，但並無精巧鍛煉之字。反觀〈當〉一詞，「一起吻晨曦」之「吻」字既是男女雙方親密之表達，同時「晨曦」本並不可「吻」，但它代表美好明天，是男方所深切期望者，則「吻」是極愛、極期望之感情流露，隱含很冀盼美好新一天來臨之意，故用一「吻」字又可算是合理，是無理之妙。另一句「而你是燃亮這生的歌」的「燃」字亦佳，「燃歌」亦本不可解，但其意應是黯淡之人生有了你則變得光亮之意，而歌有美麗樂章之意，則此處用通感，可聽的美妙樂章使人生燃亮，變成可見，聽覺、視覺因而互通；此句因而變成可解，亦是無理之妙。還有「這雙肩膊為你堅」之「堅」字與「肩」字構成字音雙關，使肩膊之主人為愛人遮風擋雨之堅定形象浮現，構想精妙。可見此詞用字勝於前者。綜合修辭言之，應以〈當〉一詞勝於〈你〉。
本文從立意、章法、用韻、修辭等四方面論析二詞，認為立意方面，二者打平；在章法方面，則〈你〉詞勝；在用韻方面，則〈當〉詞勝；自修辭論之，則修辭法是〈當〉詞勝，句法則二者平手，字法亦是〈當〉詞勝，故總體是〈當〉詞勝。綜合上論四方面衡之，是〈當〉略勝〈你〉一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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