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大圖片
■ 陳布雷。 網上圖片
賀越明
想到這個題目,並非「發思古之幽情」,而是因為廣州《南方周末》去年12月2日刊出《因德而死,責盡而亡》一文,對陳布雷之死提出新解,很難不讓人再作思考:這位著名人士的自殺,是否能用「責盡而亡」予以概括和解讀?該文作者何懷宏是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想必對生與死這類哲學命題有所研究,在文中先舉清末的陳天華烈士為例,申明「但其蹈海赴死與其說是為了革命,不如說是為了道德」;而其文之重心,則在評說陳布雷的仰藥自盡,認為「用他自己所說的『油盡燈枯』似最能概括其自盡的直接起因」,並引證陳自殺前夕的「雜記」,說明他是認識到生命「沒有意義」而做出這一抉擇。
確實,人之呱呱墜地,大致相同,但離世的方式卻多種多樣,即便自盡而死,原因也各各不同,自覺積勞成疾、油盡燈枯,當是其中之一。去年一年,內地有不同地區不同職務的好幾位官員先後自盡,事後當事人所在單位的解釋,大都是「壓力太大」或「不堪重負」。姑且不論其真偽,這類理由與「責盡而亡」何其相似乃爾?可見,一旦剝離了人物的身份以及所處的時代背景和社會環境,「責盡而亡」之說可用於張三、李四或王五,不僅失之於簡單和抽象,而且是毫無解析作用的。
從文章看,作者很清楚陳布雷並非一個平頭百姓,而是一位身居要職的政治人物,但在分析其死因時卻有意無意地忽略了這一點,強調的是其為人子、為人夫的一面。陳布雷於1948年11月12日在南京吞服安眠藥自盡,固然是一種個人行為,但因其身份不同尋常,便成為一個引發關注的政治事件。當其時,他既是總統府國策顧問,又代理國民黨中央政治委員會秘書長,因長期為蔣介石及國民黨中央起草文稿,是公認的「文膽」和「近臣」,所以他如此死法頗使最高層始料不及,想方設法予以掩飾和曲解,而輿論界則有強烈反應,各種報刊議論紛紜,充斥不同的推測和說辭。上海有份報紙刊出陳的遺書時,還配上一首七絕:「能忠明主亦奇賢,讀罷潛然復黯然,今日民間諸般苦,嗟君臨死一無言。」除了國民黨的黨報之外,對於此一事件的評議幾無褒義。其中,以持論中肯、分析深刻而言,香港文匯報11月20日社評《陳布雷之死》可稱個中翹楚。這篇社評根據陳的遺書和「雜記」,歸納出其蓄意自殺的三個原因:
第一,他看到大局已絕望了,所謂「今春以來,目睹耳聞,飽受刺激;入夏秋來,病象日增,神經極度衰弱,實已不堪支持」,就是說明大局已到山窮水盡之境,深歎「書生無用」,了此殘身。第二,他看到蔣威望已完全倒了,從一個「民族英雄」變成「國民公敵」,不僅人民反對他,連多年追隨他的死黨也已分崩離析,遺書所謂「今我所聞所見於一般老百姓之中毒素宣傳,以散播關於公之謠言誣衊者,不知凡幾。」根據「主辱臣死」之義,遂以一死以明志。第三,可能是受了蔣的責罵侮辱。蔣氏這一陣的衝動易怒,是可以想像的,罵太太,殺愛犬,一切都是反常的表現。但這樣的喜怒失常,對於「一介書生」的陳布雷,畢竟還是受不了的。在遺書中,就充滿著這種如泣如訴的情緒。
很明顯,陳布雷之死,絕非個人因素起主要作用的「責盡而亡」,而是大勢已去的局面導致沉重的心理壓力,使他看不到任何前途,也確定無法扭轉,不得不選擇走上絕路。這種大廈將傾所帶來的巨大壓力,其同僚也感同身受,莫能例外。次年二月十二日早晨,與蔣介石「義結金蘭」的考試院院長戴季陶,吞服大量安眠藥自殺於廣州,算是其時絕望之人無獨有偶的佐證。稱如此死去是「責盡而亡」,除了涉嫌美化之外,實在看不出有多少符合情理的成分。
鑒於陳布雷的特殊身份,香港文匯報的社評還有一番鞭闢入裡的剖析:「有人以陳氏之自殺為『屍諫』,其實完全是比擬不倫的。因為『屍諫』是規君之過,而他的自殺,只是為了『此身已非自效危艱之身』,他對於蔣氏近年的所作所為,不僅認為毫無過錯,而且希望『惟公善葆政躬,頤養天和,以保障三民主義的成功』。」因為,「他的心目中,只有一個蔣氏,以蔣氏之喜怒為喜怒,他固然看不見人民,就是所謂黨的利益,對他也無所容心。蔣喜歡什麼,他就說什麼,蔣不喜歡的,他就用一切方法不讓他知道。千百萬人民的宛轉哀啼,求生無路,他決不會有動於衷。而蔣氏要是受到一點刺激,或者地位受到影響,他就徬徨無措,最後且不惜一死以明志。」所以,「他的死,可以說是為蔣氏個人殉節。為國為民,固然談不上,就是對於這個政權,也沒有任何盡『忠』到底的意念。他全部遺書的氣氛,可以充分說明這一點。」社評更認為:「像陳布雷這樣的知識分子,可以說是中國數千年封建專制下的一個典型,那就是『臣妾』的典型。」「一切的知識分子,假使到今天還不能覺悟而努力從封建的關係中解放自己,以全心全力貢獻其聰明才智,為人民服務,則道路將越走越狹,最後免不了走上『臣妾』之路,那就無可救藥了!」
這篇社評係時任香港《文匯報》總主筆的徐鑄成所撰,收入1984年武漢大學為其出版的新聞評論集。據徐鑄成在回憶錄記述,他初進報界時將陳作為前輩仰慕,後來有過零星交往,他在上述社評中闡發的見解應屬恰如其分的知人之論,對月旦人物提供了一個極其可貴的範例。
陳布雷以特殊方式辭別人世,距今已逾一個甲子。時過境遷,今非昔比,如他這類政治人物的功過是非,自然可以重新審視和評定,但這必須建立在具體分析的基礎上,而這種分析又不能脫離一定的時空環境。不然的話,只會流於不著邊際的空泛和模糊,可能雖扼要而很膚淺,有新意卻無價值,反讓人生出知人論世的「今不如昔」之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