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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陀思妥耶夫斯基逝世130周年
吳小彬
400年來,人對人犯下了多少罪行,一次又一次的戰爭,一場又一場的屠殺,屍橫遍野,血流大地,這是為什麼?兇手是誰?罪惡的起源在哪裡?
400年來,無數人蒙受深重的苦難,多少「無辜的小花」被踐踏,貧寒大眾遭受盤剝和欺辱,許多人終日辛勤勞作卻不得溫飽,這又是為什麼?苦難的製造者是誰?
偉大的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自己的小說中一再這樣追問,他筆下的主人公為尋找問題的答案焦灼病狂,艱難探索,並激烈地爭辯著。
在《罪與罰》中,學法律的大學生拉斯科爾尼科夫殺死了一個放高利貸的老太婆,他用犯罪進行「試驗」,看看自己能否承受住一個大人物必須經受的殺戮。在他看來,人可以被分為兩類,一類是平凡的人,是「虱子」,僅僅是繁殖同類的材料;一類則是名副其實的人,具有說出新思想的才能和稟賦。這後一種人是社會的破壞者,他們全都犯法,為了實現自己的思想和理念,為了推動歷史前進,他們是敢於跨過別人的屍體,涉過眾人的血泊的。拉斯科爾尼科夫宣稱:「在世界上,現在殺人,過去也殺人,血像瀑布一樣的流,像香檳酒一樣的流,為了這,有人在神殿裡被戴上桂冠,以後又被稱為人類的恩主。你只要仔細瞧瞧,就會看清楚。」談到自己的作案動機,他說:「那時我想弄清楚,快些弄清楚,我跟大家一樣是虱子呢?還是人?我能不能跨過障礙,我敢不敢彎下腰拾取權力,我是個發抖的畜生呢,還是有權……殺人。」
顯然,拉斯科爾尼科夫犯案,並非因為貧窮和食不果腹,而是他太恥於和「虱子」生活在一起了,太恥於在社會底層消磨生命了。他自認為是一個能成為拿破侖第二的大人物,是未來的人類領袖和歷史的主人。殺死老太婆,只是試驗一下自己能否忍受得了鐵與肉碰撞在一起濺出的血腥,還有就是弄到一些經費,日後成了人類的恩人和領袖,他將以千百萬倍於此的功績來彌補這一過錯,以對人類的豐厚饋贈來祛除這一不恰當。到那時,這一小小的過失又算得了什麼呢?拿破侖為了成就自己的事業,又讓多少人橫屍疆場呀!
這樣冷酷無情的推理和強盜邏輯,為陀氏筆下的虛無主義者所共有。從地下室人、拉斯科爾尼科夫,到《白癡》裡的伊波利特,從《群魔》裡的基里洛夫、斯塔夫羅金,到《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伊凡,這些不信上帝和耶穌的人,思維敏捷,高視闊步,並且使命感極強。他們認為,既然人類理性證明上帝不存在了,那麼一切都是可以允許的,道德和法律已經毫無意義,沒有救世主,人類自己救自己。
那些有能力擔任人類領袖和主子的人,是一些由特殊材料鑄成的人,他們超然於倫理和道德之外,他們殺人,是作為人類的恩人而殺,這不僅是他們的特權,而且是他們的功績。他們這樣做,是社會進步不可避免的代價。為了在人間建起天國,人類的領袖就必須殺戮,冷酷和殘忍不應受到指斥,反而應該得到頌揚。上帝的訓誡和基督的愛心,則必須當做阻礙和垃圾徹底掃除。
陀氏認為,人間罪惡的起源就在這裡。在一個無神的世界裡,人們相信的是歷史理性的法則,推崇的是鐵與血的力量,一些自以為掌握了「歷史規律」的人,就能以「人民領袖」的面目出現,帶領人們去建立構想中的「天堂」,哪怕由此造成屍骨成山,血流成河。而無數平民遭受的深重苦難,也是由於上帝和基督的神性價值被摧毀了。正是因為人們不再相信上帝的神聖和耶穌的愛心了,所以社會上充滿了虛偽、卑劣和欺詐,所以人們爭相追逐權勢和金錢,所以貧寒者才會受到尖酸的對待、冷酷的剝削和野蠻的凌辱。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生,是追尋真理和信仰的一生,是含辛茹苦地與虛無主義作鬥爭的一生。在晚年,讓他憂心忡忡的是,虛無主義思潮仍然橫行於俄國,其花樣不斷翻新的時髦貨色,競相迷惑年輕一代,令他們對基督教信仰不屑一顧,沉醉在要按自己的意志改造俄國的美妙理想中。幾乎每個晚上,陀氏都能聽到新的拉斯科爾尼科夫們傲然有力的腳步聲,都能看到新的伊凡、斯塔夫羅金們堅毅、果敢的神情。在作家的心中,總有一種對俄羅斯未來的擔憂,總有一種祖國將大難臨頭的預感,總有一種對俄國大地將天塌地陷的恐懼。1881年2月9日,陀思妥耶夫斯基與世長辭了。
俄國後來的發展,果然不出陀氏所料,很快便陷入了災難和血腥。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時間裡,多少城市和鄉村被燒成灰煙,多少生靈遭到毀滅,多少優秀的俄羅斯兒女被陷害、被屠殺,甚至連他們的一聲叫喊都沒被別人聽見,連他們的姓名都無法尋找。如果這一切血腥、罪惡、苦難和眼淚,真的換來了一個新的、幸福的俄羅斯,真的在人間建起了天堂,倒也罷了,倒也值得。但是悲劇恰恰在於事情遠非如此——將上帝和基督打入冷宮取而代之的那位「獨裁者」,以數百萬人的生命和鮮血做手段、做「肥料」,建造起的「地球上第一個沒有階級差別的新國家」,實則是一個比沙皇政權還要殘暴的專制政體。在這個國家,人們不僅沒有自由,甚至連講出一句真話都很難,許多人就因為堅持自己的良知被誣陷、被判罪、被殺害。儘管如此,那位獨裁者還動用宣傳機器,向人們灌輸他們是生活在世界上最幸福美好國家的謊言,並讓人們向他山呼萬歲,稱他為「人民的領袖」、「慈愛的父親」。
當時光進入到上世紀90年代,俄國的命運才又發生了轉折。俄羅斯人民走上街頭,勇敢爭取自己的權利,他們掙開虛無主義意識形態的圈套,開闢民族新生,並最終廢棄了專制政體,改善了國家的政治制度。在劇烈的變化和動盪中,基督教信仰起到了凝聚人心的重要作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著作也啟迪和教育著人們。
他的作品受到了更多人的喜愛,他的情懷和思想,由蒲寧、阿赫瑪托娃、曼德爾施塔姆、帕斯捷爾納克、巴烏斯托夫斯基、艾特瑪托夫、索爾仁尼琴等人一路傳承了下來。
虛無主義思想及作孽,今天仍然是困擾人類的最大禍害之一。幾百年來,中國大地上同樣有許多罪惡與苦難,可是由於沒有以「原罪」、「救贖」為主旨的宗教信仰,我們產生不出一位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這樣不停地追問犯罪的作家,我們的文化總是滯留在「實用理性」的層面難以深刻。事實表明,由於缺少神性終極價值的支撐,華夏道德體系經受不住「經濟理性」的衝擊已瀕於瓦解,「信仰危機」和「社會潰敗」正在互為因果,人們在誘惑和迫使下的「權錢交易」、「生存競爭」,是腐敗、罪惡和苦難的真正源頭,也是一起又一起兇殺、拐騙、製假販假和強拆案件的社會文化背景。
今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逝世130周年。筆者以為,對這位作家最好的紀念方式是——仔細閱讀他的作品,體悟他的思慮,感領他的情懷,為中國文化、道德和社會尋找終極價值的基座,倡導公平、正義和愛,反抗那些不尊重人、把人當「手段」和「工具」的人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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