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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之獬羞憤之下,奏請在全國範圍內實行「剃髮易服」,引發了血腥的「剃髮令」。 網上圖片
劉誠龍
大凡新朝開國,多頭顱故事,幾乎沒有哪次城頭變換王旗,沒有萬千人頭落地的,拋頭顱,灑熱血,掉腦袋,灘冷血,一將功成萬骨枯,一國開成萬萬骨枯;清朝開國,也無例外,而大清特色的皇權主義,其開國不但一如舊例,頭顱故事很多,更慘酷創新,多了頭髮故事,留髮不留頭,留頭不留髮,因為一把毫髮,致使「江南百萬生靈,盡膏草野。」百姓熱血都做糞肥,澆灌萋萋荒草。大清頭髮故事,血染風采,空前是絕對空了,卻甚難說絕後。
大清頭髮故事,原以為是文明衝突使然,此文明要留髮,男女都是一根長辮拖屁股;彼文明是剃光頭,牛山濯濯,請佳人柔荑之手纖纖撫摸,也很英雄美人,你愛剃光頭,我愛披長髮,光蘿蔔與小白菜,足可相安,何至演繹你死我活?大清剛入紫禁城,其實也並沒要以此毫毛細故來挑起文明衝突的。滿清開進紫禁城,高居金鑾殿,分是分了滿漢,主要是在權力上分彼此,沒在文明上分高下,甚或,滿清還以漢族文明為上,低頭學習。比如在服裝文化上,開始並沒強制漢人得如滿人一般穿著。文武官員列班,漢人一色,滿人一色,漢吏是束髮加冠,長袖大服;滿官是拖著長辮,馬蹄籠袖,殿階之上,滿漢分明,異質思維,求同存異;奇裝異服,各自相容。
挑起滿漢文明大衝突的,是一個名叫孫之獬的傢伙。這廝與蒲松齡是老鄉,是山東淄川人,本食明祿受明恩,在明朝曾官至翰林院檢討,明亡了,他不跳河不上吊,以古士操守來看,算是失節無良,以今視之,單是這一點是無可指摘的,人之生命權當然可以高於主權——主子之生死權,主子死了,眾生得陪葬,沒這回事。
滿清入關,孫之獬率一家老小列隊歡迎,「臣妻放足獨先,闔家剃髮效滿制」,做了時務俊傑,滿清搞統戰,將其擢為禮部侍郎兼翰林院侍講學士;這也不算什麼,當時,明之忠臣易服而為清之忠臣者,不獨孫之獬,謂為「漢奸」者,比比皆是,但這孫之獬,奸非尋常,有中華「第一漢奸」之稱。以現代新觀念觀,漢奸云云,不足為論,漢為中華,滿亦為中華,未曾賣國,何來漢奸?但稱孫之獬為人奸,卻是不冤枉他的;他沒賣國,但他賣了人,成百萬的人民都因他一副禽獸心,被活生生賣了身家性命。其賣千萬人命所獲,僅為個人在滿清高官簿冊佔上席位。
孫之獬每次上清廷朝班,看到滿漢各站一邊,滿人位高漢吏,權大漢吏,氣焰更甚漢吏,心思轉隊。官場文化就是站隊文化嘛,站在大權力就來大權力,站在小權力一邊就只有小權力。孫之獬看到漢吏權小,滿官權大,竊思從漢吏這邊轉隊到滿官那邊。一日上朝,這廝剃了髮,留了辮,脫了長袍,單著馬蹄袖,面目煥然一新,漢吏裝束全換滿官裝備,喜滋滋興沖沖往金鑾殿站班,入了朝堂,以為換了衣衫等於換了民族,站到滿官隊裡去了:「以歸滿班」,熱臉貼了冷屁股,滿官以之為雜種,把他推了出去,「則滿以為漢人也,不受。」孫之獬在滿官那頭討了沒趣,悻悻然往另外一邊走,打算重新歸隊漢吏,漢吏見之,也以之為雜種,也不說話,只是不容許他歸隊,孫之獬原先是在甲漢與乙漢間的,他想再站在甲乙中,甲乙兩人見了,將身子擠攏,針插不進;孫之獬又往丙與丁之間插隊,丙與丁也是縮小身子間隙,不容毫髮,反覆多次,孫之獬無立錐地,「歸漢班,則漢以為滿飾也,不容。」滿朝百官,眾目睽睽,看到孫之獬非驢非馬,非漢非滿,在幹部隊伍裡鑽營,哪邊隊伍都鑽不進,那情景要多難堪有多難堪。哪裡有這廝自容之地?
清廷上的漢吏,也多被罵作「漢奸」的,這些「漢奸」終究還是有些底線,他們對為氣節徹底賣光的人,也很是鄙薄的。而受了此番羞辱的孫之獬,不反思自己非禽非獸無人氣,直做了禽獸,起意要讓天下人為其羞辱埋單,其邏輯是:我剃了頭,留了辮,滿人裝束,漢人羞之恥之,那我就要全體漢人跟我一樣,剃頭,留辮,看誰羞辱誰?孫之獬這廝,過日上了一件提案,專為頭髮衣飾向滿清最高領導建言:「陛下平定中國,萬事鼎新,而衣冠束髮之制,獨存漢制。」這提案,純為那次羞辱而起,以個人得失報復整個社會,恰是無恥官員慣常手法。
在這提案中,最打動當朝者的不是漢人髮制與服制的存與廢,而是有句話觸動了「陛下」心思:「此乃陛下從中國,非中國從陛下。」將服飾穿著與皇上權威掛起u來,皇帝至高無上,現在皇上不把漢制滌蕩乾淨,性質是:這是皇上跪服下等漢人,而不是下等群眾尊敬皇上。
善政社會,應該是「陛下從中國」,而「非中國從陛下」,惡政社會,恰恰要相反,是「中國從陛下」,而「非陛下從中國」。孫之獬以此提案一慫恿,統治者潛伏心底的惡政頓時生發,多爾袞讀了孫之獬這一奏疏,馬上批示,出台了一個「留髮不留頭」的「剃頭律」,頒發全國,以十日為限,「文武軍民一律剃髮如滿族式樣,不從者治以軍法。」行政推廣令,以軍法從事,惡莫惡如此。一時間,剃髮剪刀與割頭飛刀,卡嚓卡嚓,響徹大江南北大河上下;中原之民以螳臂擋車,當螳臂一隻隻捏死,「於是剃頭令下,中原之民,無不思挺螳臂,拒蛙鬥,處處蜂起,江南百萬生靈,盡膏野草。」
多爾袞之屬,罪惡滔天,無復可言,「屠毒天下之肝腦,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產業。」是多爾袞者流之本質屬性,而孫之獬之類,亦特可恨。以一把頭髮引發屠殺天下慘案,其始作俑者,就是這孫之獬,「皆獬一言激之也。」其一言之激,表面看來,是為報漢吏一羞之恥,實質卻是為討取滿清大權一柄。
孫之獬在明朝,即毫無廉恥,士官主政,站班士官;宦官當權,歸隊宦官;入得大清,不做漢吏,轉身滿官,忽而明,忽而清,忽而漢,忽而滿,對這些人,倒不必以節字而月旦其人,在新朝與舊朝翻然轉身的,與在新領導與老領導隨意轉圜的,不能單以一個節字評判,節字之間,次第下來:有義字,比如到新朝屈己身為保舊民的,史上也多;有飯字,單為自己餬口飯,以養身家性命,也無可厚非;有權字,只為自己爭權升位,這就不堪人類了,單為權而禽裡稱禽,獸裡稱獸,這種人幾乎都是毫無人倫底線的。滿清開國,因一把頭髮剃與不剃,鬧成血流成河,無數生靈塗炭,觸目驚心:「原其心,止為貪圖富貴,一念無恥,遂釀荼毒無窮之禍。」為虎作倀,做統治者幫兇的,歷朝皆有,而像孫之獬一樣,惡毒如斯,慘酷如斯,也是罕見。
孫之獬討得了滿清權柄,民之血染紅了其翎帶,他被清朝任命為招撫江西提督軍務、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翰林院侍讀學士。之後,他得意洋洋,衣錦還鄉,卻是一次鬼魂之旅,他行到家鄉地面,恰好碰上山東謝遷領導的農民起義,把他給捉了,拖到通衢大街,衣服給剝了,將他頭上毛髮,一根一根,幾根做一根,一一連根扯掉,又用針刺小孔,再種其頭髮,「土賊丁可澤勾引叛賊謝遷等陷淄川縣,原任招撫江西兵部尚書孫之獬被賊肢解死。」山東巡撫將其死報給皇上,清政府並沒做烈士旌表,撫恤金一分錢都沒。狗腿子死了,在清政府那裡,也不過是死了一隻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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