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雨希的短篇小說集《隱物:The Untold Lie》裡有一篇〈微塵城市〉,講述兩母女的命運,被遺棄的母親叫「塵」,離她而去的男子寫了四封信給她,信中透露一個男子與兩個女子的愛與傷害,「塵」是旺角的「一樓一鳳」,老了還打扮得像少女,她將女兒陳微交由姊妹養育:「陳微六歲才第一次見她母。她姨母(其實是母親的朋友)從筲箕灣帶她乘電車叮叮叮的到灣仔,再乘渡海小輪到旺角,姨母說,過了海就會看見你母……」
陳微的人生哲學很簡單:「凡事只要拖,一直拖下去,拖得久了,就一定有所改變,這道理太簡單了,一如凡物件都必會腐爛,而腐爛之後,腐透了,爛透了,又必然會再現生機……」陳微的第一個男人是有婦之夫,後來嫁予第二個男人:「男子突地開了燈,陳微拿手遮著光,他突地開了燈,開了燈就看到沒有血,開了燈就看到陳微髖骨上的紋身」,「陳微拿手遮著光,恰是遮了眼,不看不知不聽不說。陳微任由男子搖她……」
兩代女子,陳微和她的母親「塵」一樣微小。這小說的許多細節,也像灰塵一樣微小—還有她的「姨母」,她的「姨姨」,末了,「那些死去的人,將會和光同塵,直到永遠」。
〈無頭城市〉講述一個女子住進女子中途宿舍,遇到一個滿頭波浪紅髮(就像阿諾德.勃克林筆下的蛇髮女妖梅杜莎)、離家出走的中東女子維娜,常常懷疑丈夫與夫家迫害她:「……維娜二十七歲,大學生,嫁了給自己的遠房親戚,來了香港,維娜大概過得不快樂,離開了丈夫,但他們那邊留著了她的甚麼證件,維娜在居留上出了問題……」維娜一直活在白色恐怖之中,後來失蹤了。
支線是住進中途宿舍女子的童年記憶:「母親在家門口坐著,在加工工廠拿回來的衣服,她騎著三輪單車在木屋群中來回,她一次又一次回到母親面前……她忽然迷了路……」「她一回頭,就是家門前了,母親說猴子不見了。母親老把父親喚作猴子……」「母親在家門前,揮動菜刀,追趕紅髮女子」。
還有一條支線,講述住進中途宿舍的女子跟她的男人鬧別扭,母親忽然出現,母親跟她一樣年紀,問她:「你為甚麼做了紅髮女子。」母親說:「做了紅髮女子,你注定沒有頭了。」女子的命運跟母親的(甚或是維娜的)就在結尾交疊起來:「她醒來,男子已和她分開。男子把背弓起背向她,她想男子有恨。男子的身體屈成缺了一點的問號,屈進去的頭看不見了,是個半裸無頭男身……紅髮女子說:快到他要醒來回家的時間了,快斬下他的頭,快斬下他的頭……」
我邊讀邊想,都是由於真誠相信而患了不同的「強迫症」的「畸異女子」,或者說,都是無分性別的grotesque—我說的只是類近於美國小說家舒亞活.安德遜筆下的「畸人」,而不是源於古羅馬的美學風格,即相對於講求均衡、對稱的「阿拉伯風格」(arabesques)的「怪誕風格」(grotesques,拉丁文,意為「洞穴」),也不是雨果在〈《克倫威爾》序言〉所說的、與「崇高」或「莊嚴」(sublime)相對應的「怪誕」或「異態」,更不是巴赫金所論說的、與狂歡節相涉的「身體的怪誕形象」—儘管這些理論與舒亞活.安德遜筆下的「畸人」在某種意義上是一脈相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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