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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漁洋畫像。 網上圖片
劉誠龍
使白居易在我手,定拍驚堂木,發籤拿人。這是杜牧先生發的狠話。白居易與元稹輩喜歡搞身體寫作,昨天與鶯鶯一起燕燕了一回,寫入詩中傳播,今天與卿卿一起我我了一次,記入日記吟詠。太庸俗,太低俗,太媚俗,豈能讓三俗敗了中華五講四美?杜牧小白居易近四十歲,白居易當了成功人士,車子票子妹子同登科正盛,杜牧還是憤青,正在那裡苦讀聖賢書,白居易的三俗詩歌污染了他純潔的心靈,哪能讓他不氣憤?「嘗痛自元和以來,有元白詩者,纖豔不逞,非莊士雅人,多為其所破壞。流於民間,疏於屏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褻語,冬寒夏熱,入人肌骨,不可除去。吾無位,不得用法以治之。」杜牧尚未成功,冬寒無軟玉溫香暖身,夏熱無紅袖添香扇涼,叫他怎麼過得?杜牧就發狠話:我若當了網管員,我若做了文化法官,不說定斬白居易不饒,最少也要跨省追捕,關他三年五載。
「使此老在今日,寧得免耳?」一般人認為,愛使用「我若當位,我就殺了某某」這種句式者,只是朱元璋者流,其實不然,文人也最喜歡這種敘事手法的。清朝章學誠是大學者,雖然官至國子監典籍,然而士子還是愛把他劃歸同類項,將其歸屬知識分子的,章學誠一生致力於講學著述,最所長者是編修方志,這個並不過分求官只求做士的大儒,也曾立志做「無毛黨」,刪一帖不用給他五毛,一毛他都不要,也發誓要使頁面乾淨,再使風俗淳樸。袁枚以詩學主盟東南詩壇,辦了詩歌培訓班,招收了很多女學員,「吳越大家閨媛,執贄稱女弟子者,至數十人,一時詡為盛事。」本來詩歌無有性別,文化不分雄雌,男人吟詩可,女人何以不可?袁枚大力提高國民文化素質,國民都是詡為盛事的,章學誠老先生卻是見不得,「獨會稽章實齋學誠,深惡而痛絕之。」不但作文要痛斥,「於所為筆記中痛斥其非」,而且做夢擬將男男女女通殺:我若當位,連袁枚連其女學生,一起幹掉,以補世道人心。
王漁洋也情同章學誠先生,做過這種夢。王漁洋人不壞,自身操守是蠻好的,其創詩論「神韻說」,獨開文學流派,一時門生半天下,詩友數百人,他立足詩壇達五十年之久,被尊為「一代詩宗」,呼為「文壇領袖」,總之,是國學大家,是大知識分子,只是王漁洋先生對待士子,也愛搞黨同伐異,非我者欲殺。吳地有吳風,吳風有三俗:鬥馬吊牌,吃河豚魚,敬五通神。人家喜歡玩牌,礙著了誰?人家愛吃河豚魚,干卿何事?人家有自己的宗教信仰,也是蘿蔔白菜各有所愛,但是王漁洋覺得與他不同調,他就萌發殺機,「王漁洋謂吳俗有三好,鬥馬吊牌,吃河豚魚,敬五通神,雖士大夫不免。恨不得上方斬馬劍,誅作俑者。」陶潛愛菊花,世人愛牡丹;王漁洋愛勤奮,士大夫愛休閒,這才是生活,這才是社會,這都是可以共生共存的。國學何以欲殺西學而後快,西學何以欲絕國學而普天下欣喜?大狗咬叫,小狗要叫。而王漁洋卻只許自己這隻狗叫,也是學霸作風吧。
其實說來,不能說學霸者的理論是錯的,他們也許言之成理,話亦很對。比如王漁洋,他宣導神韻學,誰也不能說這錯了;他不玩馬吊牌,天天要讀聖賢書,這也很對;他不敬五通神,要敬孔夫子,也是無限正確。只是人文方面並無標準答案,思想方面也無唯一真理,公有理,婆也有理,路有千徑,理有八方,幹嘛只能讓人信仰你之一理?欲人信仰你之一理,也是可以,說得人家心服口服,人家就服,為甚要向皇上去借尚方寶劍誅非我族類?
單是學霸,也許是不可怕的,學霸生了一張口,學者也長了一張嘴,打口水戰,誰都打得。但別以為學霸只是學霸,學霸之霸,霸在其可以動用資源,喜歡借重權杖。歷朝很多文字獄,很多其實是學霸給織就的。皇帝日理萬機,夜理萬妓,未必天天拿起別人的詩集來讀,那些帶著謗訕的句子,作者會主動呈給皇帝看嗎?多半是不會的。學霸有權,直接殺士,無權哩,則手持「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詩集送到皇上辦公室,對其詩之微言奧義,向皇上打耳語打小報告,將「世間惟有蟄龍知」解釋為「陛下飛龍在天,軾以為不知己,而求之地下之蟄龍,非不臣而何?」者之人,不是別人,恰是士子。學霸成霸,源自他們向皇帝借尚方寶劍,「恨不得上方斬馬劍,誅作俑者。」
當學霸做士皇,確是很多士子最大理想,有些借不到權劍,或者立志要做反對派不好意思借權劍者,卻又要當學霸者,怎麼辦?夢中揮舞筆劍矣,很多自許或他推為大師大儒大學者,喜歡獨佔山頭,順我則抬,逆我則滅,他們頭頂左派首席或者右派巨擘桂冠,帽標國學大家或者西學大師名號,胸別意見領袖或者話題王者徽章,以權威自居,以真主自命,把自家理論封為常識,把他人意見斥為謬端,壟斷版面,掩殺頁面,挑起事端,揮舞大棒,猛擊滑鼠,全力為本人或其團隊獲得超額話語權。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我的理論確定之後,則夢想等到九月八大行秋斬時節,將其他思想一併斬殺,這是多少士子的美夢啊。所謂百家爭鳴,所謂百花齊放,莫說諸多既在位的朱元璋不容許,莫說諸多待在位的黃巢不容許,縱使是同為知識分子同在思想著的諸多士子,恐怕也是不容許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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