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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網。 網上圖片
蘇滄桑
烈日，十字路口，八車道，縱橫交錯，像一張反著光的巨網。我開車，艱難地爬在網上。
車流滾滾中，一個穿戴整齊的農村婦女，肩上斜挎一隻大包，腳下堆著巨大的編織袋行李，茫然失措，顯然她剛離開老家，被某輛外地車扔在大馬路上。她身旁的路邊花壇裡，小花開得統一而熱烈，怡然自得，和她形成了強烈的反差。這些和她一樣來自鄉間某處的小花，已然適應了城市的秩序。
目光收回的時候，忽然發現，車子的左後視鏡上，居然結了一張小小的蜘蛛網，一隻幼嫩的白色蜘蛛，正在烈日下慌亂地爬著。
牠的「老家」應該在小區的地下車庫，不見天日，食物豐富，自由自在，海闊天空。後視鏡顯然不適合結網，烈日下的大馬路，對人都是煉獄，何況牠。牠想躲藏，無處躲藏，離網越來越遠，那是牠的命，根本所在。我估計，過一會兒，牠不是被巨大的車流捲走，就是被曬死了。
紅燈亮了，車子碰巧停到了樹蔭下，點點細碎的陽光從樹葉間漏下來，變得溫和而濕潤，一瞬間，我和牠一起回到了森林，牠在牠最初的老家，忽然變得安靜。
可是，假象瞬間渙散，綠燈亮了，車動了，牠又惶恐不安，四處爬動。
單位快到了。小小的慈悲心，讓我很想將車停到一個濃蔭處，讓牠能從後視鏡上下來，摸到最近的那一棵樹，安家。我不敢捉牠，牠太纖細幼嫩了，手指一接觸，必傷無疑。可是，停車位都難找，何況樹蔭下的。運氣還算好，停到了一個背陽的地方。我祝福牠挺住，等我下班，將牠帶回牠的「老家」。
上樓，打開電腦，我將自己掛到了網絡上。如同這個城市無數人一樣，生活，就是從一張網到另一張網。
終於到下班時間，發現牠居然還活著。在後視鏡的另一處，結了另一團絲。車子停到小區地下車庫時，我心說，兄弟，到家了，下來吧，別錯過機會了。
可是，第二天早晨，牠還在。我伸出手指碰了碰，牠機靈地爬到一邊。不知是我運氣好還是牠運氣好，又找到了背陽處的停車位。上樓打開電腦掛到網上時，發現朋友的新日記：「乘地鐵吧，電梯垮了。坐動車吧，追尾了。坐客車吧，起火燒了。吃點肉吧，八戒比唐僧貴了。看籃球吧，姚明退了。看足球吧，老撾都進咱兩了。捐個款吧，錢都買瑪莎拉蒂了。買個股吧，暴跌了！總結：日子木（無）法過了！」
我對那隻蜘蛛的「可憐」一下子變成了「同情」。
第三天，牠依然在，並且個子大了點，像是飽餐了一頓。也許，牠比我想像的強悍得多？
這時我發現，我的車實在太髒了，況且結著兩處蜘蛛網，讓人笑話。必須洗車了。
在我對牠的感情從「可憐」上升到「同情」時，我們儼然是惺惺相惜的同類，如同溫水裡的青蛙一樣，如同一條繩子上的螞蚱一樣，如同這城市裡每天掛在網上的人們一樣。什麼樣的生態，都得撐下去。
可是，此時，牠與我產生了利益衝突，當這個命題一成立，我們瞬間化為對立面。我輕描淡寫地對牠說「no」。
就像，我們愛美麗的植物，可愛的動物。可是——雞、鴨、魚、肉、菜，我們必須吃，否則無法生存；魚翅，猴腦，我們也要吃，否則，我們的某些慾望得不到滿足，某種優越感得不到體現，很難受。
就像，我們愛他們，他們愛我們，可是，誰不比別人領先，誰不比別人優越，誰就很難受。於是，傾軋，造假，掠奪，戰爭，殘殺……人類誕生起，比任何動植物都更自私、更貪婪的特質，讓我們終日攀爬在烈日炎炎下的巨網上，離溫暖濕潤的「老家」越來越遠。
此時，後視鏡上的蜘蛛還健在，但我知道，今天牠回不了家了，等待牠的，是洗車場無情的水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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