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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周榕榕
背上綠色挎包,我從一格格排列整齊的匣子中取出屬於我派遞的信件。信都由中環總局的中央系統分類排序,一封封排著隊,乖乖呆在屬於自己的位置。我習慣性地掂掂它們的重量,左手握住,右手食指、中指快速將它們一封封往後撥,眼光順便掠過那些熟透了的街道地址,撥到最後幾封時,我猶豫了下,終於停下,將信一起塞進挎包。嗯,不多,七十多封;主要還是集中在大灣村。
我跟同事打聲招呼就出了郵局,外頭的陽光白花花地落在榕樹灣前的海面上,像小王子說的閃爍的珍貴寶石。我笑著搖搖頭,想起前兩天媽媽指著書面上那個一頭金髮、戴著圍巾的小人,半認真半玩笑地開口:傑啊,你說你都那麼大個的人啦,還看這種公仔書!長不大!難怪這麼多年一個女朋友都沒有!我沿著海岸經過好幾家大排檔,然後左拐進入沙埔新村。小王子可不是寫給小朋友看的童話故事啊……我這麼想著,一面低頭確認頭三封信的地址。說起女友,這麼多年來最接近這種曖昧狀態的應該是小芳,呃不,小潔!她覺得這名字太老土,一年滿十八就去改掉了。她跟我一樣在這座離島上土生土長,小學中學幾乎都在同一班,只是預科之後她考上了大學,我落榜了。像她說的,青梅竹馬讓我們之間摻雜了太多其他情愫,友情親情佔了上風。說實話,我也無法想像跟她在一張床上糾纏做愛的模樣……
「早晨啊,亞傑!」
「早晨!陳伯」我看著老人期待的眼神,很抱歉地笑:「今日沒你的信呢。」
「是哦……」陳伯的眼睛黯了一下,很快又恢復精神:「喝杯茶吧,天熱!」
「不了,遲些吧。我先派信。」我微笑著安撫他。陳伯七十多歲了,獨居,子女都在國外,自從四個月前收到女兒一張生日賀卡,他就盼著我再給他帶來一點音訊。
我又轉過頭跟陳伯揮揮手,然後在拐彎處將一封銀行信投入18號牆身上有些歪斜的綠色郵箱。每天的派送路線和時間都是固定的,風雨不改,小潔說我這工作是全世界最悶的,我倒覺得還好,我喜歡走路,也喜歡透過一封封信猜測收信者的模樣、工作、生活。你幾乎無法想像這些來往信件可以透露你多少秘密。像住在大園村頭的王小姐負債纍纍但最近又開了一個信用卡戶口;她隔壁定期收到聯合國兒童基金會期刊的美國人Mr. Brown 有個每年情人節、聖誕節和生日都會寄信來的舊情人……這些秘密在逐漸地滲透我的生活,慢慢成為了我的秘密,讓我覺得富有。
因為你本身是個沒有秘密的人呀!小潔這麼說我。上星期六,當我們一起在旺角逛街,我告訴她怎麼從一封封信中看出一個人的秘密時,她嗤地一聲笑了出來,然後雙眼一抬,臉色突然變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她卻挽住我的手臂,笑得越加歡快。過了好一會,她才告訴我,她剛剛看到前前男友了。大學時候交的,她這麼說,語氣淡淡的。我搔搔頭正想著該說些什麼的時候,她卻手一鬆,說要回家。
過了大園村,挎包的重量便少了一半,剩下的信件就都屬於眼前的大灣村了。我站在村口,努力不去觸碰腦海深處那塊敏感地方。誰說我沒有秘密呢?我手指劃過包中剩餘的信件,到最後幾封時突然心中一酸,覺得世間一切都柔軟了下來。
那些明信片是兩個多月前突然出現的。送信地址是南丫島大灣舊村24號、一座靠山坡的舊村屋,已經好幾年無人居住了—至少在我工作的這六七年間從未給這個地址派過信。第一封明信片來自希臘,照片上是一片藍得快透明起來的天空,底下一個小巧的白色教堂:楔形牆身、藍色圓頂、白十字架。明信片後面寫著短短幾行字,筆跡娟秀:「生活一直往前,我們總是身不由己地懷念當初的年少輕狂。有些事,我以為不會回望;有些人,我以為會輕易遺忘的。結果回頭看,它們都在,你也還在。希臘.Santorini Island.薄雲」。沒有上款,也沒有署名,就這麼短短數行文字,卻可以有太多臆想。
就在三天之後,我一如既往站在整齊的匣子前整理屬於我派送的信件,一封封信掠過,我在倒數第二封看到她的字跡,這一次照片上是雅典的考古博物館,「你說過的那些神話,我都記得。我想,我所珍惜的,很大一部分是你在我年少歲月中所佔的位置,那一段三兩年、卻彷彿一輩子的時光,一想你,便會被喚醒。雅典.小雨」。我開始不由自主地想像那名在這張硬質卡片上一筆一劃寫字的女子,想像她在小島和雅典郵局,為明信片貼上郵票,讓它漂洋過海來到我手上,再置入無人村屋牆上的老朽郵箱。我在網上找出了世界地圖,然後根據她寄來的一封封明信片追蹤她的足跡:希臘的Santorini、雅典、Mykonos,然後是土耳其的庫薩達斯、番紅花城、伊斯坦堡;再到埃及開羅、盧克索、阿斯旺、亞力山卓。她應該是每到一個城市便寄來一封明信片,因此每隔三五天就能收到來自她的隻字片語。到後來我甚至開始想像,這些明信片其實是寄給我的,只是她不知道我的名字……
穿過大灣村的小道,我在期待又害怕地逐漸接近剩餘的信件。35號、27號C、16號,我默默將最後三封郵件投入所屬的郵箱。沒有,已經有17天沒收到她的明信片了,我抖抖空空的挎包,猶豫了下,終於跟昨日一樣,繞遠路走到24號村屋門前。灰白牆身上的舊郵箱被十一封明信片擠得滿滿的,我從箱口抽出最後一封,那是一個港口前的露天咖啡廳,一片紅白相間的餐椅前方有墨藍的海岸線。我翻到後面,上面依舊是她清秀的字跡:「決定,從今天開始,不愛你了。亞力山卓.天晴」。
是嗎?愛與不愛可以就這麼決定。回郵局時我又開始想這個問題,一晃神幾乎跟一個人撞個滿懷。「不好意思!」我聽見她輕聲道歉,是個身材高挑的女孩。遊客嗎?怎麼走到這麼偏的地方?我看著她的背影搖頭,想自己真是越來越多管閒事了。或者是時候放個長假,就到埃及的亞力山卓去吧,看看那裡的晴天。我這麼決定。「愛的絮語」(系列之二)(作者簡介:芸芸80後之一,著有《死在路上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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