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伍淑賢
中三真是多變的一年,首先是我退了學,跟著是「阿嬤」家裡出了事。
工廠的生活其實也不太壞,第一是賺到錢,我馬上給家裡安裝冷氣機,所以那年爭秋奪暑的九月,我們家過得極之涼快舒服,舒服得幾乎不想再去找突然消失的阿爸。第二,是因為我懂一點英文,老闆很喜歡我,常帶我跟美國和西德的買手開會,幫忙翻譯。起初我很害怕,尤其怕譯錯數目字。後來去多了,摸熟了這種會議的模式,對自家貨價的數目也開始心裡有譜,便不再怕;不但不怕,還有點期待呢,期待明天開會,我又可以見到甚麼買手,該穿哪件得體的服裝,給客人一個好印象。
不到三個月,我甚至喜歡上班的生活了,因為我現在可以穿時裝和有高跟的皮鞋,雖然只是便宜的款式,但還是比校服帥氣多了。每個月頭還有結實的現金給媽媽當家用,有閒錢給弟弟買口琴,給妹妹買一條粉紅紗裙,即使沒得再讀《馬克白》,我的人生也會一樣快樂吧。而且我還學懂見客前化妝,學著電視劇集《二人世界》的栗原小卷,化一種很討好的淡妝。
媽媽有時說我,才十五歲,就穿得像十八歲,又畫眼線,修眉,小心別變了老人精。我笑著看電視不理她。是她催我快快長大出來做事的,我就成全她,一步到底。我開始自有打算。
過了聖誕,過了農曆年,我有一天突然好想見舊同學,便打電話給班長「郭大人」。她已是第三年當班長了,已經很有領導人的風範,問了我很多近況,又說大家都記掛著我,只是聯絡不上,所以不敢再找我。說話時她正在家準備小考。
「明年得分文科理科,我理科是讀不來的,但生物科一定要合格。」我知道「郭大人」很想當護士,由中一說到現在。
她停了一回,問:「你甚麼時候回來?校長有次說過,你要是秋天回來復課的話,可以重讀中三。我今年的課堂筆記做得很齊,整套借你。」
我這邊眼淚已經落下,怕她聽見,快快用手掩住話筒。
這時「郭大人」想起一件事。「你知不知道,『阿嬤』的爸爸上星期突然死了,是在自家涼茶舖吃東西時噎死的,很奇怪的意外。這個星期六晚上守靈,我們都去,你也來吧。」
於是我再見這些同學,是在靈堂上。更奇怪的是,我其實是很高興有這麼一個機會,順理成章地見到大家,比起約出來喝茶看戲甚麼的自然得多。可能是我不喜歡當主角吧,今晚的主角必是「阿嬤」無疑,我很安全。
找到李家治喪的牌子,很快到了靈堂。李爸爸我見過,是個過氣的潮州二世祖,重男輕女,一個涼茶舖加上一頭家的工夫,就要李家媽媽一人扛起來。「阿嬤」是長女,當然要和兩個妹妹裡裡外外的幫忙,為的就是服侍李爸爸和唯一的小兒子,培養另一個二世祖。
小小的靈堂,擠滿了乙班的同學,想不到大家都這樣熱心。「阿嬤」披麻帶孝,跟我們對行過禮,跪坐地上。我其實很久沒見她,也不好意思刻意上去打招呼,便跟「郭大人」幾個一起排排坐。同學見到我,好像很高興,但又不敢太張揚跟我高聲說話。同一場合要喜和哀,原來不容易。
那夜,我才知道潮州人的禮儀是這樣,有很多喃嘸師傅誦經,有一個主唱的,把地獄百劫的經歷,一層層唱出來。聲很美,但聽不懂。喃嘸師傅坐前面,旁邊就是放祭品的長檯,正中有個巨型臘豬頭看著大家。
待喃嘸師傅做完法事,破完地獄,走過奈何橋之後,光管亮起,大家要散了。家屬去了祭壇後面,應該是換下麻衣和商量明天出殯的事。
我們在靈堂門口小聲說話,我忙著解釋上班的生活,又問她們新出了甚麼畫,有沒有再排戲,希望等到「阿嬤」出來,跟她聊幾句。
突然裡面砰一聲,我們看,那豬頭霍地飛了起來。原來有個中年男人怒打放祭品的長檯,很氣的樣子,朝一個伙計模樣的人嚷嚷:「豬頭明早就要新的,你換不換?」
那伙計說,哪兒臘得來,你又不早說,現在趕不及了。中年男人再拍一次長檯,豬頭連糕餅猛跳起來。
「阿嬤」這時披著麻衣出來,按住長檯,對伙計慢慢說:「糕餅要換,豬頭不必換。你現在就回去蒸新鮮糕點,明早八點送來」。接著並不理會那嚷嚷的中年男人,回到後面去。
「郭大人」說,那惡男人就是「阿嬤」的伯父,要從她們母女手中搶走涼茶舖。看來我們不必等了,她們一家還有很多事要了斷。
想不到溫婉的「阿嬤」可以這樣硬朗。回家的車上,我開心起來。變了的,不止我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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