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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士禎畫像。 網上圖片
劉誠龍
子曰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小人難養,乃古今人民共同感受;女人難養,倒像是老夫子專代80後群眾執言,別的不說,單是弄套房子給養起來,則是子欲養而錢不在;劉雲唯官僚與文人難交也,官僚難交,不須勞舌,宦海茫茫,誰能與知音?文人間高山流水,不是無,卻也難,一語不合,終生翻臉,觀點對立,始終為敵;有時我生異想,與文人交,莫若與流氓交,與流氓容易交成哥們,與文人交,容易交成戈民。
王士禎卻是千古文人裡的好哥們。魯迅對文壇新人甚是醉裡吳音相媚好,但對文壇宿將多是老死不相往來;當今文壇新進,對文壇宿將甚是執弟子禮,對文壇新人卻是笑傲江湖。王哥對文人好像不大過分選擇,文人,只要是文人,就是王哥想要結交的真正朋友,無貴無賤,無老無少,都是叫王嫂煮酒泡茗,他去一一碰杯,打發王嫂抱孤衾睡覺,他這廂與文人廢寢忘食,品茶論道,茶喝完了,才知東方之既白。
王哥是山東人,出名早。五、六歲時,他有叔祖是個醉漢,一日喝醉了,出「酷愛羲之筆」給小侄對,小王脫口對道「閑吟白也詩」,其叔祖摩挲其頭,當了一回麻衣相士:「此子必以文章名世」,真還相對了。順治八年,王哥高中順天鄉試,本可一鼓作氣考進士的,他說要跟文人多玩玩幾年噠,好比好耍少年宣言:我要多耍幾年,再結婚;文人考了官,好比結婚了,再跟文人耍,是很難的了。王哥在山東時,四處找文人玩,今日登山,明日涉水;這回從老娘箱底偷掏腰包聚酒會,下回抓個俘虜埋單搞筆會。順治14年,呼了幾十文朋詩友,會飲濟南大明湖水上亭。古時呼人不容易,又沒電話,又沒QQ,都是一家一家送請柬,山東地域那大,要想朋友到,腳板底下定起泡。王哥與諸位詩酒流連,稱觴賦詩,帶頭做《秋柳詩》四首,和者數十人。此次相聚大明湖,柳枝依依,柳風習習,詩壇上給專命名,謂為秋柳社。
王哥當了官,身份由文人轉隊官人,地方由北地轉至南方,但喜歡呼文朋引詩伴的性情仍然沒改。他騎鶴下了揚州,春風十里揚州路上,都是月台女人,他跟她們耍得少,白天台公事,夜裡不接女人。吳梅村先生說,王哥日子多數是「日了公事,夜接詞人。」成都人費密,黃州人杜浚,南昌人陳允衡等,都是明朝遺民,在揚州聚居,形成遺民群,王哥都去拜訪,家裡有詩有酒的,他單攜一首詩去,家裡無酒單有詩的,他攜一壺酒去,「每得一士,未嘗不奔相走告也。」結識了一個文學界朋友,好像揀了金元寶。
「通州布衣邵潛夫」,文優未仕,出名算早,「明萬曆年間以詩歌名江標」;家裡苦得出奇,冇得米下鍋,菜倒是有,田裡山間,扯一把草,菜刀一切即成菜,只是沒油炒,尤是年老七、八十歲了,國興未忘匹夫有愛國與興國責任,還要他服徭役(舊社會是,沒當官,要交稅,當了官,才收稅),「家貧,苦徭役」。其時王哥正是走馬上任,按慣例當是先就全體幹部見面會,再是拜訪巨室縉紳或黑社會老大,拜老闆碼頭,王哥卻先上門走訪邵老先生,「按部抵境,首謁邵。」老邵居住的是棚戶區,「邵所居委巷」,王哥跟司機講,別將車子開進去,我走路去,「乃屏輿從徒步以入」,給足過氣老文人最大尊嚴。老邵也有點文人骨氣,他用酒來檢驗王領導,那酒是米糟酒釀,糟酒存儲久了,是容易生酒蛆蟲的,老邵端起這酒,斜著眼睛問新任父母官:「適有酒一鬥,能飲乎?」王哥也沒回答,端起來咕嚕咕嚕,喝得肚兒圓,老名士邵潛夫服了,留王哥吃夜飯,至晚方別,「魚洋欣然為引滿,流連移晷始別。」這次,文人兼官人的王哥,還給邵老解決了大問題:「有司聞之,立除其役。」沒給老農民辦養老費,最少沒讓八十歲的老人還交稅。
王哥善待邵潛夫,不太像是去演繹親民秀的,也好像不是去買恩;他只是文人性情,喜歡對文人惺惺相惜。他對貧民邵老先生如此,對文人宋牧仲也是恭敬,這宋先生,名氣未必大勝王哥,但眼睛一直是高比王哥的,我們的鼻孔往下長,宋大文人鼻孔是往上長,「唯牧仲有才氣,頗矜負。」他逢文人就講,王漁洋算甚玩意啊,我一個腳趾頭抵他數輩,宋大文人不是浪得虛名,確是老前輩,他人聽了這話,嗯嗯嗯,嗯哪是的,「人以其聲望素著,不便駁訐,只得漫應之。」文人習性是,這邊廂向你點頭,那邊廂向人家附耳去了,「光陰荏苒,眾口囂囂,積年累日,一再傳播,而漁洋之耳鼓,已有所聞。」文人若聽得別人有一言輕慢,那不一生結仇?而王哥卻是另有風格,他當然不是宣威打擂臺似的去拜訪,其結交宋大文人姿態低調,技巧高妙,他向宋大文人寫了一信,說他有個弟子,「潦倒異鄉,乞漁洋為之介紹於牧仲處」,我呢,只好求您了。宋牧仲大受用,「藉博牧仲之歡心」,後來王哥碰到宋大文人壽誕,帶了一班文人去喝喜酒,「群賢畢至,大稚同登,咸手捧蟠桃。」這情景,再怎麼裝傲相,也不好裝了,宋牧仲自此與王漁洋交好,有詩云:「謹識朱顏兩年少,王揚州與宋黃州。」
王哥非一般文人心薄心性,其心底世界厚道而光明。他不薄名人厚待新人,「王阮亭至淮,招名士為文酒之會,見張虞山,就打恭,吟起其得意句:「夙愛足下『南樓楚雨三更遠,春水吳江一夜增』。」張虞山受捧當然不少,在一些酒席上,有人介紹他:這是著名詩人張作家,旁人作揖握手搖:幸會幸會,我是張作家骨灰級粉絲,您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寫得太好了。張詩人做聲不得,現在名氣比他彰著的王漁洋能背誦其詩句,那肯定高興;另有青年詩人吳嘉紀,詩寫得特別好,人處境特別糟,吃了上頓沒下頓,投稿縱或以投稿軟體群發,也撞不到幾人閱看,偶然中了,其概率幾與守株待兔同。某日,王哥讀了吳詩,不禁擊掌讚歎,其時正是夜裡,喝了酒,連呼備鞍,他要去拜訪。嫂子提醒次日要上班,王哥不便去,於是打發屬下,寫了一信,三百里加鞭,連夜冒雪去邀請吳嘉紀,特別搞了一次文人聚會,隆重推舉吳嘉紀。王哥還有一個推人故事,民辦教師蒲松齡,著了一本《聊齋誌異》,文人不名,名著沒人看。王哥卻是抬舉,「《聊齋誌異》未盡脫稿時,漁洋每閱一篇寄還,按名再索……亦點正一兩字,頗覺改觀。」
是不是文人則必然相輕?此論或失諸王漁洋,王哥不是一見文人就捧,更不是一見文人就翻白眼,他團結文人,將文人搞得很親密,其宣導神韻說,加上其人富於親和力,天下翕然宗之,「一時名流著稱弟子者,不下數千人。」
還要說的是,王哥成文人哥們,跟王嫂正相關。嫂子姓張,極是支持文人,那次有福建許氏趕考要盤纏,「金盡告急」,王哥手頭沒錢,「先生無以應,有憂色」,嫂子就從玉手上取下金鐲子,給應急;有年大凍,一位叫徐夜的小文人,凍得脖子往衣領裡縮,只是衣領不知在哪。他平時講志氣,「貧且老,雖凍餓不以干人」,嫂子對王哥說,「君得毋念徐先生寒乎?」給徐夜送了棉衣去。王哥親文人,除了王哥心地好,妻子確是關大計,「漁洋先生司李揚州,文士輻輳,弦詩角酒無虛日。」天天車水馬龍來喝酒,不喝空家當了?單是搞衛生就叫老婆氣暈頭。愛人給文人老公紅袖添香,多願意,有多少願給文人老公的朋友添衣添酒的?看到老公文朋詩友一隊隊來家,若非王嫂,換了趙嫂李嫂,怕難給文人紅袖添香,單是給家門綰袖添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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