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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伍淑賢
Klaus,我繼續寫。
你會奇怪的是,在這麼一個浩大的幾千人集會裡,有宏偉的言語,尖厲的歌聲,可我一點都不感動。我那個從美國回來放暑假的舊同學,竟然因為這事而自願留在香港,芝加哥有很好的大學,等著她回去上課,她也不理。這,我是完全不能明白的,不明白為甚麼這麼多人,會因為這些跟自己全無關係的事,怒得發抖。可能是我沒受過高等教育,有些抽象的事,總不像那些大學生,好像不費功夫就完全了解背後的道理,還拋下家裡所有責任,跳出來全身投入。不過,後來我在火車坐下,漸漸明白過來,比如有時我在街上,見到有媽媽拖著小孩的手,硬拉她去甚麼地方,或者假裝丟下小孩不理,自己走遠了,留下小孩一個人站在那裡,像殺豬般嚎哭,我就會憤怒得發抖。有次我真忍不住,上前跟那個媽媽理論,說她不應這樣嚇唬孩子,後果你當然想像到,就是那小孩走過來把我推開!面對人家親密的關係,我只是個外人。
Klaus,我真高興有你這樣一個人看我的信。我是多麼希望你每星期都給我來信哩,這是我每天都期待的事。我忘了有否告訴過你,每次收到你的信,即使只是薄薄的,我都會先放在抽屜裡,待晚上做好家裡所有雜事,妹妹也睡了,我才拿出來,有時坐這書桌邊,如果天氣和暖的話,也會到露台上去,對著跑道上的飛機,享受你的信。其實你是一個寫東西不怎樣的人。哈,你別介意啊,你的英語我近來已經開始追得上,而且我看書應該比你勤力!德語我當然沒你辦法,你好是應該的。至於北京話,你一定比我流利,但是寫漢字,你真要好好下苦功了,字形還是小孩子的,像我小妹妹以前幼兒園的習作。
有時你的信厚了,我便特別期待,坐在燈下,把玩著黃紋信封,看上面你手寫我的名字和地址,幾行藍墨水的字體,好久不拆,心想為甚麼今次特別厚呢,是很多話要說,還是夾了小禮物?有一次,打開,原來信中心有兩塊重疊著的樹葉,用白色有壓花紋的廚房抹手紙包住,掀開仍有草青的氣味,撫在手心仍有點潮。另一次又是很厚的信,摸著卻是硬的。拆開來,是一塊對摺的金色卡紙,甚麼都沒有寫。我兩次都沒有問你為甚麼,只是自己傻傻的猜想。真的,如果不是我現在邊寫邊記起來,你也忘了吧?那兩次,我後來終於明白你的意思。送我樹葉,是因為去年我去柏林看你,有天我們散步,穿過一個走了很久都走不完的公園,地上厚厚一層褐色的乾葉,踏著很鬆軟舒服。我問你,這些葉還在生的時候,不知是甚麼樣子。你聽了,說了一些不知甚麼,然後今年春天,就給我寄來兩片新鮮的葉。至於那張燙金的卡紙,更難猜呵,我現在說出來,你看對不對?我想,其實你當時可能是打開了一包苦巧克力,撕開裡面銀色的錫箔紙,然後記起我曾經說過喜歡那牌子的巧克力,但錫紙已破了,真的巧克力也不能塞進信封裡寄,你便把托著包裝的金卡紙整塊拿下來,送給我。這猜想可能全是錯的,不過你就讓我任性一下吧。你說過我們是很特別的,大概也包括送東西的方法吧。
說回今天廣場上的事。我不是跟你提過,有一個要好的同學,因為以前給修女和校長輕侮過,以後對公義和尊嚴都非常執著。今天她跟我發脾氣,我才明白了,我們這些和她一樣出身的人,因為當時沒有為這些事替她揭竿反抗,一直都被她看作是共犯,包括我這個早就退學的人。而她,不知是不是因為這段經歷,自覺比眾人崇高正義。你知道,我出來做事只有幾年,可也見過很多這類人。我對他們的感覺是很矛盾的。會不會、是不是每個人在某一方面,都會是這類人。比如我一見到媽媽,大腦的血就往上衝,不能忘記就是她,沒讓我當一個正常的中學生。你不是帶過我去波蘭和奧地利,還去了看集中營,你說了一些那時的事給我聽。這些事之間,好像有點關連,但我說不清楚。
你說過,將來是我們的。是的,只是我們的將來,會不會是一條岐路,我們的心會不會生出很多惡念,我會不會走上媽媽的路,真不好說。人家說,你最討厭父母的甚麼,將來你一定就會做甚麼,這是注定的事。不過,即使如此,三四十年後我再看這信,希望也記得年輕時曾經有過美好的心意。
期待回信。SC秀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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