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滄桑
她是地球上最美、也是最痛的地。
她不是高山上的地,偶有人跡打擾,自由而孤傲。
她也不是田野裡的地,一年四季常被翻犁、耕種,但畢竟是一季一季,一陣一陣的,會有養傷、孕育和沉睡的時候。休養生息,順天遂地,自然而豐美。
她也不是城市裡的地,全都被澆上了水泥,已經死了,無知無覺,任怎樣碾壓,都不會痛了。
她是高爾夫球場的地,湖光山色、綠草如茵、沙坑果嶺,無論是球場的景致還是球道的長短、難度,都是設計者精心設計、刻意雕琢。可它的宿命,生來就是挨打。
每天,它都要被高爾夫球桿桿頭擊打,被「鋤」上幾萬次。
幸運點的,是發球檯的地,因為有球T,桿頭基本直接打在球上,草和地基本完好無損。
球道上,桿頭直接將草地上的球擊起,必定會有一些草被「斬首」,如果打深了,一塊草皮就會被擊飛。
最痛的,是果嶺邊的地,可謂傷痕纍纍,因為球近果嶺了,但還未上果嶺,就要用切桿,桿頭往地上切,做砍頭一樣的動作,瞬間,一大塊草皮飛起來,被斬首的草黏在鐵竿頭上,綠色的黏液像血。敏感如我,常有種心悸的感覺。
烈日炎炎下,她終年被修剪得很淺的草皮根本無法為自己遮蔭保水。
夜來臨時,在她傷口上撒鹽的,是大量的農藥、化肥、除雜草劑、殺蟲劑、殺菌劑等等。
我愛高爾夫,這幾乎是我這個懶人唯一喜歡的運動,緣於我身邊的家人朋友很多是高球癡迷者,更緣於那種空曠無人、滿眼綠意、雲淡風清的心曠神怡。其實,高爾夫並非人們說的貴族運動,在發達國家,高爾夫球場大部分是公共球場,打一場高球相當於我們打一場乒乓球的費用。而在內地,高爾夫球會一般採用會員制,球場少,服務項目周全,比如外國人自己背著球包打,中國人往往開著球車帶著球童,費用就相對高一些。但是,如果買了會籍(這個錢相當於投資),打一次,大概三五百元左右,花錢買健康,倒是遠比暴飲暴食、喝酒抽煙或去娛樂場所熬夜來得划算。
我還愛這項運動的講規則、重禮讓,比如,必須要穿有領子的衣服,別人發球或推桿時,要保持安靜,果嶺上不能踩別人的球線等等。
更重要的是,高爾夫運動,會讓你不由自主慢下來,靜下來,18個洞的起起伏伏,就像在走自己的人生路。你沒有對手,唯一的對手就是你自己,急功近利是大忌,短暫的領先、一時的落後都不意味著全盤的輸贏。只要老老實實走好每一步,揮好每一桿,很多事會離你很遠,心會特別安靜。而收穫就在這平淡的一步一步、一桿一桿裡。
我愛,所以我糾結。我糾結於一個球場對生態到底有多大傷害,更糾結於親手揮起的每一桿,讓這塊地有多痛。
林清玄在一篇文章裡說,從前,有一位名叫龍樹的聖者,修行得道,沒有外力可以殺死他。但他曾經無心地斬殺過一片青草,這個惡業還沒有報。有一天,一群土匪捉住了他,用刀怎麼也砍不死他。龍樹就說:「你抓一把青草放在我的頸上,才能將我殺死。」果然。
我們不一定相信斬殺一片青草會有孽報,也做不到佛經上說的「蹈地常恐地痛」的「睒子」那樣至孝仁慈、奉行十善。假如草知道痛,地知道痛,難道水不知道痛?稻穗被割下來不知道痛?蘋果被咬不知道痛?牲畜被殺不知道痛?但我們不吃不喝,又怎麼活下去呢?
我們能做到的,是心懷細微的慈悲,盡量愛護大地上的一切,包括大地上那一塊更痛的地——人心。
高爾夫球場的地,痛,卻光鮮亮麗著,看似高貴著。而人心這塊地,每天被現實鋤上幾次,便勝過那幾萬次,無形的傷口,無法言說的痛,無處可逃的黑。卑微著,低賤著,麻木著,祈求著:「哦,輕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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