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翼民
時世的變遷牽動著年俗的變遷,年俗的變化也投影了時世的變遷。譬如年俗中最有特點的過年一款,在吳地,確切地說在蘇州,在我的老家老宅隨著時世的變遷就有了非常大的變化,變得新潮了富足了恰也單調了,失卻了濃濃的情趣,因此,現在每逢過年,我會油然回憶起那時斑斕多姿的年趣——
過去大年三十吃年夜飯謂之過節,須燃燭點香焚化錫箔祭奠祖宗亡人。我孩提時對祭祖典儀總是既害怕又興奮,興奮的是那燭影搖紅、香煙繚繞的場面;害怕的則是怕不慎撞到了絡繹前來「赴宴」的祖宗,最害怕踩著了哪個亡故女眷的三寸金蓮,引發伊一聲恐怖的尖叫。那時叔父好戲謔,攛掇我們將簸箕套在頭上,說是如是可見著排列有序的祖宗們前來赴宴。我們自然不敢,只縮在大人們後面玄玄地觀望。在祭祖過程中一家二十幾口人得次第向祖宗們跪拜磕頭,先男後女,先長後幼,女人們行禮真是好看,像演古裝戲。我們家大客廳裡置有四桌半的筵席,每桌供奉的祖宗都有定規的,主桌是嫡系的,餘者為旁系,那半桌又供奉的誰呢?半桌供奉的是歷代亡故的傭人。儘管我孩提時家中已無傭人,只有「走做」(今天的鐘點工),但這半桌不可不設,長輩們可藉此叨念昔日老祖宗們的榮耀。好不容易候到跪拜結束,燭滅煙熄、錫箔焚盡,闔家開始吃年夜飯,叔父說,被祖宗用過的菜餚不鮮的,我們顧不得這些了,一番狼吞虎嚥,享受一年來最豐盛的一餐。至於那半桌供品,則是慷慨地送給「走做」享用了。
吃過年夜飯便是守歲,全家二十餘口人圍坐著喫茶食小吃。母親和伯母嬸娘們則擺開陣勢搓起了湯圓,以備明日大年初一早餐之用。她們的手真是巧,除了搓湯圓還捏元寶、捏各種生肖動物,也捏筆、書本之類,希望孩子們吃了聰明。我們兄弟姐妹跟著湊熱鬧,取一團粉捏戲文人物,發揮著想像創造力。這時老祖母講開了老鼠做親的故事,她說,每年這時辰老鼠們籌備起了婚禮,婚禮的排場很大,居然把貓也邀了來,用作老鼠新郎的坐騎,貓平時與鼠為敵,唯今夜依頭順腦侍候起了老鼠。聽老祖母這麼一說,我趕忙去找家中的黃狸貓,果然不見了它的形跡,便愈益感到玄乎。老祖母又說,老鼠新郎騎馬(貓),老鼠新娘則乘轎,轎子是借用人的鞋子,誰的鞋子被借作了老鼠新娘的轎子,誰就會來年大吉。經老祖母這麼一說,我們兄弟姐妹心中皆燃起了希望,期冀老鼠新娘惠顧自己的鞋子,期冀的同時也小有疑慮,怕老鼠新娘在鞋子內拉屎撒尿,弄得齷齪兮兮。
母親她們搓湯圓搓了一盤又一盤,老祖母關於老鼠做親的故事亦趨尾聲,兄弟姐妹們抵擋不住瞌睡蟲的侵襲,次第打起了哈欠,—看來我們是等不得老鼠做親遊行的場面了,就帶著遺憾一一回房睡覺。一任不多時大街小巷爆竹震天也莫能被一片紛亂從夢中喚回。天明,我起床,忽見床前的鞋子被移到了別處,正詫異間,老祖母拍著手笑道:
「好哉,好哉,你民官(我的乳名)的鞋子被老鼠新娘借去做了轎子,新年大吉,新年大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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