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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偉岸的背影,是依靠,也是航標。 網上圖片
文:吳翼民
上世紀六十年代,父親被貶到一爿大餅店賣籌子,人手緊的時候還兼炸油條,這是他人生的最低谷。父親原先是一家綢布店經理,後被斥為資本家的走狗而做個普通店員,「反右」時說了幾句過火的話便被轉業到一家飯店做會計,仍不消停,終於被塞進了小小的大餅店。父親似覺得無所謂,謔稱自己這輩子好運不斷,總是在「衣食」圈子裡打轉。
父親自己覺得無所謂,可我們全家人都為此難受。母親首當其衝遭罪於父親的衣服,裡裡外外都浸潤著油哈氣,用肥皂搓、開水泡,甚至鍋裡煮、棒槌敲也根除不了,況且那時肥皂還計劃供應,全家的計劃肥皂幾乎都讓父親一個人消費了;大餅店趕的是早市,父親每天凌晨四五點鐘就要出門,輪到值班還得更早些去卸排門板,所以全家人的清夢每天都被攪得支離破碎。後來父親索性在樓下的廂房裡支鋪睡眠,但無濟於事,他的下門栓開門聲、輕輕的咳嗽聲、腳步聲依然攪人夢境,——其實並非嫌父親吵了我們,而是全家人都為父親的辛勞而心疼,母親望著天窗的殘月頻頻歎氣,我們兄弟姐妹蒙在被窩裡跟著難過。不久,學校徵兵體檢,說是我的心臟有期前收縮,肯定這心是為父親操的,——五十好幾的父親啊,身體瘦弱,鬚髮皆白,怎堪寒冬凌晨的冰霜、刺骨的朔風?有一回,他終於氣力不濟而讓沉重的排門板砸傷了身子……
母親擔心父親身體的同時還擔心著他的心境——包括他的涵養。父親為人斯文、彬彬有禮,只怕讓大餅店這種不入流的環境同化了去。果然,有一陣子父親滿口俚言俗談,居然還能惟妙惟肖模仿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者流的腔調,我們聽了捧腹好笑,母親則板起面孔一通教訓。父親分辯說,他自己已然是引車賣漿者流了,別再假裝斯文啦。母親則說,你自己「不上台榻」(不登大雅),可別影響了孩子。父親這才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按他的說法是今後說話得在嘴上套隻繃篩,不該說的話就擋住不漏出來。
父親所在的大餅店就在我學校的附近,這是最要命的事。那時我正上高中,所謂的人格尊嚴日甚一日。我一貫對外宣稱自己的父親是「吃綢莊飯」的,這早已是「過去時」了,可我信其為實,也許同學們都是這樣的印象。再說得透些兒,那時已經朦朧對異性有了好感,最怕哪個可意的女同學知道我家的這張「底牌」。所以父親在大餅店做事之事始終是我的一塊心病。我曾跟父親談過,是不是想辦法回飯店甚而回綢布店去上班?父親嘆口氣說,這恐怕在劫難逃,他做過綢莊的經理,差不多就是剝削階級,又在運動中冒犯過領導,沒被劃為「右派」已算「額角頭高」了,能夠在大餅店混口飯吃也算不錯的了。他舉了幾個朋友被打成「右派」、發配勞改的事例,我聽了真是不寒而慄。由是我不能再苛求父親甚麼了,對於父親的處境,我只有「涼拌」處理了,那就是想辦法保密、迴避,譬如上學,我寧可捨近就遠,繞道而行,只要父親「當壚而立」,我絕不經由那地兒,一方面礙於面子,另一方面也心疼父親的境遇,——父親垂垂老矣,卻起早貪黑、侷促於煙熏火燎、紛紜雜沓的環境,做兒子的卻無能為力,好不羞慚啊!
我「涼拌」,父親偏要「熱炒」,他在大餅店上班、挨到學生上學的時候,總會下意識翹首企盼著我的經過,不僅翹首企盼,還舀著熱騰騰的豆漿、備著隨時可取的燙手的大餅油條,然而每回都是「過盡千帆皆不是」。他失望,便問我所以,我推說自己在家裡吃了泡飯的,他便說,泡飯是不耐飢的,而他店裡的大餅油條對職工的子女優惠供應,只需半價。母親揣知我的心思,插嘴說,即使半價也不吃。母親說出了我的心裡話,那歲月,因著父親在大餅店的緣故,我楞是與大餅油條絕了緣。當時父親就顯得很無奈,長長地歎氣,退而求其次,希望我上學途中經過大餅店時到他店門首站上一站。我又推說是同學結伴而行的,不方便。他其實也知道我多半繞道而行,根本不經過他的大餅店的,然而他是多麼希望我在大餅店門首站上一站,讓他那些「不入流」的同事們瞧上一瞧,他的兒子周周正正的、正在重點中學上高中,不,他更有兩個兒子已經名牌大學畢業了。這一點父親從心裡感到驕傲。然而我一次也沒有遂了他的心願,現在回想起來真是萬分的歉疚。
我始終沒有坦陳自己的繞道而行,父親也始終沒有點穿,然而,父親的「底牌」到底還是被揭開,而且很不幸,揭那「底牌」的居然是我心儀的一位女同學,——父親期冀我出現在他面前而不得,久之,竟是「愛屋及烏」,凡遇上與我相仿年齡的中學生到他手裡買大餅油條籌子,他總會油然問一下是甚麼中學的,那女同學回答是某某中學後,他興奮了起來,就問她認得不認得我,女同學回答說是同班同學,他就說他是我的父親。那女同學到校後就把這巧遇告訴了我。我一時大窘,簡直無地自容。相反那女同學非但沒有大驚小怪,反而誇獎了父親的和藹可親。即便如此,我仍好長一段時間忐忑不安,唯恐滿世界都知道這事兒。
父親終於被調回了綢布店,我心中一塊沉沉的石頭落了下來,然而,又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總是繞道而行,不願看到那爿小小的大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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