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蘇滄桑
蓮到我們家當保姆,已經整整十八年了。
此時,她戴著老花眼鏡,坐在我臥室的窗台邊,藉著我看書的檯燈光,一針一線給我女兒做棉拖鞋。
鞋墊、針線、絨布、指環,都是她自己去市場買的,買了一大堆,她要給我們三個人做,還要給我公公婆婆做。
其實我喜歡一個人靜靜看書。但我知道,她捨不得開太亮的燈。能借點光、省點電費,她就高興。
我伸出腳試了試,說:「還真是,比買的舒服多了。結實,軟和。」
她說:「就是麼,我以前一直想做,就怕你嫌難看,不肯穿。」
我說:「我是怕你眼睛太累,又叫頭暈。」
這是真的。她常年睡眠不好,愛做夢,動不動眼睛發酸,再說,畢竟五十多歲的人了。我說,有做鞋的功夫,不如多睡睡,或者去鍛煉鍛煉身體。她說好的,但總是口是心非,還是做了。
十八年前的秋天,三十九歲的蓮從老家千島湖來杭州機場看做木匠的丈夫,想找個地方打工,給留在老家的一雙兒女掙學費。
那時,我懷孕三個月,住在機場。先生碰到單位裡管開水房的大媽,隨口託她幫我們找個保姆。蓮就答應來試試。
蓮個子瘦小,眉清目秀,依稀可見年輕時的美麗,她是三姐妹中的老大,很有主見,勤勞能幹,高中畢業,當過村裡的婦女主任和赤腳醫生,還差點上了大學,鄉裡鄉外名聞遐邇。她曾經在杭州當過縫紉工人,丈夫機場的工作,還是她幫著找來的。其實,她是不願意當保姆的。
但這一試,就是十八年。也許就是,緣分。
沒想到,我們一見如故。
先生本來就性格開朗,大大咧咧,而我文弱的外表下,也是一顆大大咧咧的心,而蓮大大咧咧的外表下,是一顆柔軟厚道的心。我們的契合點就是:沒心機,好說話,不設防,不計較。
我們對她毫不設防,這個「毫不設防」,也許是她後來留下來的主要原因。
給她買菜錢,她說要記賬,我們說不用,太麻煩了,也從不多問。
家裡沒有一個抽屜是帶鎖的,任何東西值錢不值錢的都隨便一放。
夫妻倆說事情,鬧彆扭,都當著她面,從不避諱。
菜燒得好吃不好吃,都吃。
衣服洗得乾不乾淨,沒注意。
在別人看來,或在現在看來,似乎很傻,但當時不知道,年輕單純,對她有一種莫名的信任,親近感。
當時,我們也並不知道,這些,她都默默記在心裡,並化為了一種發自內心的對親弟妹般的呵護備至。
我回老家分娩時,她暈車,一路嘔吐,跟我們回到玉環。在那個她完全陌生的環境裡,她和我的親人們一樣,一心一意地照顧我。產假結束上班後,心心幾乎所有的時間都和蓮在一起,比親生女兒還親。她常自豪地說,心心就差從她肚子裡生出來的了。
心心兩歲多的時候,蓮的身體差多了,經常頭暈,不得不回家休養,我們只好將心心放在老家,日夜盼望她們都回來。第一次意識到,我們家,不能沒有蓮。兩個月後,蓮終於回來了,可眼圈紅得厲害,我問她發生了甚麼事。她笑著說:「妍兒送我時哭成那樣,我真不想來啊。可想想,她都八歲了,又有爺爺奶奶帶著,可心心這麼小,請別的人來帶,我做夢都放不下心啊。」
心心感冒發燒時,晚上鬧,我們整夜休息不好,第二天還要上班。蓮就會四五點鐘就從住處趕來,把心心抱在懷裡,坐在地毯上,輕輕搖著她,用她一人的勞累換取了三個人的安寧。
有一次,她因為接我電話太急,把臉頰摔骨折了。從醫院回來後,本該繼續養傷的她,常常忍著痛,還非要給我們做飯。我們常常並不知情。
水果零食,我們喜歡吃的菜,她總是說自己牙齒不好,不喜歡吃。
我越來越發現,她的性格裡,有著非常高貴的品質,堅忍,無私,在任何享樂的事情裡,她永遠沒有考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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