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雨,聽自然的心跳聲音。 網上圖片
蘇滄桑
雨夜,船潛入東河,像一束靜靜的光,潛入幽暗的歷史深處。
從千年之前的五代開始,東河就像一曲絲竹,在杭州城最繁華地帶輾轉吟唱,一直往南,最後匯入浩瀚的錢塘江。
船,必定會驚擾到時光,以及安睡在時光裡的人們。我們每穿過一座橋,橋洞浮雕裡的千年市井百圖,便在燈影裡,一一活了過來。四季河景,花街,花燈,百行百工,百姓……都有了顏色,聲音。
「你好啊。」
「你好。」
「再會啊。」
「再會。」
這些人,這些聲音,一次次輕輕簇擁著我們靠近,又簇擁著我們離開。
雨還在下,樹影婆娑,燈影朦朧。一個水邊亭台裡,傳來現代舞曲,兩對中年男女,在雨夜裡忘我地跳著交誼舞,如古老昆曲裡美麗的幻影——彷彿,我們順著河水,已經抵達清代,元代,南宋,五代十國,或是,更從前。
雨聲裡,船一次次掙扎著回到現實,而從歷史深處被拽回來的我們,突然變得沉靜。
其中一座橋,叫萬安橋,是古代夜航船的停泊處。
船過萬安橋的時候,我跟同船的朋友們說:「看,我媽媽家。」
母親住在上城區的最北邊,我住在上城區的最南邊。這個「上上之城」,東南可眺錢江,西北可攬西湖,自唐以來,就是杭城珍異所聚、商賈雲集、官衙鄰毗、名賢輩出的最繁華之地。如今仍是。
十年前,我搬到鳳凰山腳、錢塘江畔時,深感清代李漁舉家遷居吳山後所題:「湖山招我,全家移入畫圖中。」
記得暮春時節,陪剛出院的父親在東河邊散步,過來一條掛著燈籠的小船,母親說,從我家門口的萬安橋上船,只要三元錢,一直坐到梅花碑,上河坊街,沿南宋御街走,就是你家門口了。
我愕然,原來,繁華喧囂裡,我們母女,竟然有這樣一條靜靜的東河可以相互直達。
於是,那個暮春的傍晚,父母執意陪我一起坐船,去體驗一下母親說的話。遊客極少,兩岸燈光次第開放,微風很慢很慢地吹過,小船在靜謐的空氣裡很慢很慢地走。我想,這時候,岸上車水馬龍中的人們看過來,我們多麼像古代的人,慢慢地順水而過,去生計,去赴約,去出嫁,去悲歡離合。這麼慢,這麼靜,他們會羨慕嗎?
「真幸福。」母親說。她常常這麼說。她這麼一說,我心裡就會真的幸福很多。
此時,母親又回老家小住去了,我的思緒抵達母親後,又隨她抵達了故鄉。故鄉也有這樣一條南門河,也是一座城鎮的血脈,靜靜的,慢慢的。當我想著故鄉的河水時,我的心是安寧的,因為,無論我在城市裡走得多快,我的血脈仍是慢而靜的。我想,無論以後走到哪裡,只要有這麼一條河,我的心便永遠是安寧的。
雨繼續下,夜繼續深。然後,我像一個戴著聽筒的醫生,摸著東河的脈動,抵達了這個城市的心。
如果說杭城是一個巨人,那麼,我家所在的這個杭城最有古老歷史文化韻味的區域,應是巨人的心臟。
南宋皇城、御街遺址在此。
八卦田在此。
鳳凰山、吳山在此。
城隍閣在此。
清河坊在此。
胡慶余堂在此。
萬松書院在此。
歷史與傳奇在此……
下船後,我以傘為帆,讓自己成為一條船,在一條又一條深夜的大街小巷裡,遊走,觸摸,探究,感受。
我想起,每個清晨,我在此醒來,出發,一路向北奔波,一路目睹這個城市新鮮、時尚、生機勃勃的早晨。每個黃昏,我又匆匆向南,回到此地,蝸居,休養,生息。卻從不知道,原來,當我枕著這顆城市的心入夢,它,正一頭枕著錢江潮的怒濤,一頭枕著東河靜靜的漣漪。所以,它的身手如此敏捷神速,它的脈動卻如此從容不迫。
午夜,終於在熟悉的家門前靠岸,彷彿又聽見母親說:「真幸福。」
是啊,我們總在路上奔突前行,焦灼疲憊。我們總在尋找,有甚麼方式,可以抵達安寧?原來這麼簡單,一個雨夜,一條船,一條河,就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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