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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靜的站台,深深的思念。 網上圖片
陳 莉
一個男孩子和一個女孩子過來了。
雲南人,他們用家鄉話和普通話交替著大聲喊,因為要穿透厚厚的玻璃:「請給我們開開車窗,我們已經等了兩天了。請給我們開開車窗,讓我們上一下車。」
不知道他們怎麼這麼笨,已經等了兩天,還沒有擠上火車。不知道他們是不是一對情侶,這種時候分辨不出來。放假時候同鄉們搭伴回家,任何學校都是這樣的。女孩子哭著,手上還拖著行李。女同學總喜歡帶很多的行李。行李在泥污很厚的地上刮出寬寬的痕跡,很髒。女孩子蓬頭垢面,臉是灰色的,然而油光浮現。男孩子一隻手提著行李,另一隻手握著她,一邊走著一邊對著車窗裡的學生喊,聲音裡幾乎不含希望。他用雲南話,是想要找到會同情他們的老鄉,或者學生。
女孩子淚流滿臉。
我忍不住了,我對胡柯說:「給他們開車窗吧。」
胡柯不准。除了他們兩個,還有很多的民工。民工。民工。
我眼淚汪汪的,我看著胡柯,我說:「那個女生好可憐。」——這是貴陽話,那個女生好可憐!
胡柯說:「你開了車窗,就沒有人可憐你了。」
這是貴陽人的、也或許是當時所有人的思維方式,我聽得懂。
我忍住了。
過一會兒,他們又走回來。我忍不住了。胡柯別開頭,不看我。我這隻蝗蟲的眼淚流出來了。我曾經在鄭州車站等過兩天火車,我知道那種絕望。
沒有開車窗,沒有讓他們爬進來。
胡柯不看我。
又一次,也是春運的時候,是和另一個老鄉一起。我們的位置靠近車廂連接處。我們後排的人不知怎麼沒有守好車窗。有時候根本不可能守住車窗。民工有力扛千鈞之力,用他們隨身攜帶的粗扁擔,撬開車窗,然後行李進來,然後十幾個人進來。他們很團結。後排不要說位子,就是站的地方也沒有了。我們還好,只是擁擠了一些。
突然一個四川人站到我面前,他臉色蒼白,冷汗淋漓,雙眼緊閉著,沿著我坐位的側靠背就滑了下去。他嘴裡說著:「我暈倒了,我要暈倒了,誰有水,給我水。」我遞給他我的汽水,一大瓶,幾乎沒有喝過,不敢喝,擔心吃喝過多需要上廁所。
他打開咕嚕咕嚕喝去一大半,然後還給我。我沒有接。我說不要了,你留著吧。他看上去很不清潔,不過很和氣,很老實。他對我說了謝謝,把汽水遞給他身後的女人。我才看見他老婆抱著孩子坐在一大捆行李上。行李很軟和,他把他的家人照顧得很好。我和老鄉相視一笑——我們那時候經常這樣,這種笑很複雜,含著鄙夷。他的孩子一直哭,空氣很悶,也很熱。孩子的衣服都脫光了,妻子不停地給他扇風,還倒了些汽水擦了擦他的身體。汽水是含糖的,擦洗身體並不舒服,我當時這麼想,可是可以給他降溫,也不錯了。
男人坐在地上打盹。不知道坐過了多少站,他突然驚醒了,猛地站起來,說要下車。我很奇怪,我說你不是四川人嗎?怎麼要下車?他不理我。剛才的那點友好完全沒有了。他說車門那裡下不去,他要開車窗下去。人們一聽他要開車窗,馬上就大吼大叫著反對。車窗一打開就會有「蝗蟲」鑽進來,人們不會讓他靠近車窗。他從地上拾起他的粗扁擔——這好像是突然變化出來的金剛棒,我一直沒有發現。他說不讓的話,他就撬。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變成了另一個人,兇猛,野蠻,惡氣,似乎不可阻擋。可這種時候有文明人嗎?他沒有得逞。他還是從剛才趴進來的那扇車窗跳下去了。
他的老婆,他的兒子,他的行李,最後是他,消失在深夜的不知哪一個站台上。
車廂只是稍微鬆了一些,下去了很多人,也上來了很多的人。
甲之熊掌 乙之砒霜
又吵了起來。一個軍人伸開兩臂,不讓人群移向車廂連接處。很多人在罵他。他說那裡很危險,擠了太多的人。會有什麼危險?從來沒有看到過什麼危險,車廂連接處總是站著很多人,有人這麼說。他不回答了。他穿著軍裝,身體魁梧,要繞過他的手臂需要很大的力氣。他緊緊抓著座位兩邊的靠背,任隨身體被推來搡去,任隨搖晃著。他的身體像是一面富有韌性和彈性的牆。可他臉色醬紫,滾下很多的汗。偶爾還有人過來,他只說有危險,不讓過。不知他這麼做是出於頑腐,還是出於對實情的洞察,也許他真的為我們擋住了危險。那一刻,我很想為他擦汗,或者給他喝一口水,但是我做不到。
然後我想上衛生間。按照常規,衛生間同樣會塞滿了人。但是我看到有人在使用。我走過去,才發現衛生間很髒,我幾乎要嘔吐出來。我馬上退出來。有人拉住我,說我使用了衛生間不沖洗。我對著那個大約45歲左右、身體結實粗壯的乘務員說,這麼髒,我根本沒有用。她說,我親眼看見的,都是你拉的。我心頭一陣噁心。這是我聽到的最粗野的話。我無法解釋。我想叫我的老鄉。但他是男同學,感覺很難為情。而且,可能會吵起來,甚至會打起來。是的,我的老鄉會的。我對這個看著十分野蠻的女人說,打掃衛生是你們乘務員自己的事情。她說,你拉的,就是你打掃。她揪著我的衣袖,不讓我走。我說不出話來。那時候太小,太膽怯。「拉」,這個字,聽起來很刺耳、很噁心,使我無法和她爭辯。我閉上眼睛,說,怎麼打掃,沒有水。她說,你用掃把掃。
我回到座位上,忍不住哭起來。老鄉問:你哭什麼?我搖頭。老鄉還是問。我就說乘務員讓我打掃廁所。他問你打掃了?我點頭。他生氣地站起來。我拉住他,哭著說:算了,都已經打掃了。
很多人移進廁所,被我打掃過的廁所。
我忍著,不想讓男同學看見我的眼淚,可是它們撲索索地往下落。
他握著我的手,那時候,沒有男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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