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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不過三代」的警鐘敲響。 網上圖片
張衍榮
端午節前一天,堂侄慶國來給我「送節」,談家常時因言及內地一些王孫公子爭遺產的事,我忽然意識到一個嚴峻的問題已不期而至,便忠告他:從現在開始,你們得考慮「富不過三代」的問題了。
這事說來還真有點戲劇性。
俗話說,「窮不過三代,富不過三代」。但從我們這個家族看,別說是「富不過三代」了,便是「窮不過三代」,也從未得到印證。
就我所知,先父以上數代,不是佃戶就是長工(家祖曾當過幾天私塾先生,但老人家身帶殘疾且英年早逝,情狀比佃戶、長工還慘),就沒有不窮的。
家尊那一代,叔伯兄弟三人,大伯,也就是慶國的祖父,終生給人幫傭;二伯,即我的嫡親伯父,鞋舖裡當學徒,一輩子都在剪刀漿糊裡討生活;家父,解放前給人扛活,解放後給生產隊種田。他們非但誰都沒有餘錢剩米,甚至連溫飽都成問題。
再說我這一代。堂兄,也就是慶國的父親,繼承的是「鞋舖的」(鄉親們對伯父不無調侃的代稱)衣缽、手藝倒是不乏口碑,可就是掙不來錢。至於我本人及舍弟,雖然「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成年以後還當了國家的主人,可照樣還是一個窮字如影隨形。
因此,這一百多年來,我們這個家族世世代代三更燈火五更雞忙活的,說白了就是兩個字:脫貧。
不難想見,如此一個世代忙脫貧的人家,「窮不過三代」在哪裡呢?
實踐證明,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人們,所謂「窮不過三代」,往往多不可想像。因稀里糊塗受其鼓舞(或曰蠱惑),終日考慮的就是如何使這種夢想變為現實。如此而已,豈有它哉!
至於「富不過三代」,那就更不用說了,未曾有過一日之富,何談印證「不過三代」乎?
轉機發生在慶國這代人身上。他們就業後,每月都有穩定而不菲的收入。尤其近幾年來,月薪高得令人咋舌,相對於我們當年每月三十幾元的工資來說,簡直就是天文數字。再加上「計生」在他們身上顯現的「減負」效果,完全可以斷言,如果不是一波又一波的通貨膨脹讓積蓄縮水,他們誰不可以當個輕裘肥馬的小財東去?
我雖不敢斷言他們到底有多富,但與我輩相比,「入富」是絕沒有疑問的。因此,他們堪稱我們這個家族的「富一代」。
這個姍姍來遲的「富一代」,不論當公務員的,還是做公司白領,都是在政治翻身的基礎上,純靠自力更生打拚出來的,沒有沾過任何人的半分光,故鄉的評語生動而形象,叫做「獨打鼓,獨划船」,與靠爹媽權力富起來而備受百姓切齒鄙夷的「官二代」們不可同日而語。「蘿蔔醃菜煤油燈,破傘爛鞋加補丁。寒來暑往春秋去,敢問幾人識艱辛?」他們的富何等地來之不易啊!每每念及,更多的並非欣慰自得,而是賈島那種「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的心酸。正因為如此,這個窮家草民之富是需要倍加珍惜的,既要杜絕奢靡揮霍,更要防止曇花一現。
然而,實際情況卻讓人憂心忡忡。
一是惡濁的社會風氣腐蝕人們的靈魂。現在是典型的知行脫節時代,高調無比動聽,現實異常殘酷,最具代表性的莫過於「一切向錢看」被批得體無完膚,「一切向錢看」又無處不在。這種價值取向將人性扭曲,盡顯醜陋,醜陋顯盡,什麼「儉以養德」,什麼「修身養性」,什麼「君子喻於義」,什麼人倫親情,無不被驕奢淫逸的虛榮攀比和喪心病狂的財富爭奪掃蕩!試問,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還有幾樣沒有丟盔棄甲,斯文掃地?去看看媒體披露的那一場場遺產風波吧,那是不是一齣又一齣叫人痛心疾首的鬧劇?當事者的靈魂裡,可有「富貴不能淫」?可有「風骨」二字?可是,我們的「富二代」卻未必以為然。梁漱溟先生可謂錚錚鐵骨,而到了梁家第三代那裡,精神基因忽生變異,竟然「不再有同情心」了!最起碼的良知都被腐蝕掉了,梁培恕先生(梁漱溟之子)接受媒體記者採訪時為此聲淚俱下。諸如此類,何其驚心啊!
二是思想上對金錢缺乏正確認識。金錢本是雙刃劍,既有陽光的一面,也有罪惡的一面,既溫柔,又血腥,為此古人早有「錢本草」一說,可我們的「富二代」誰又把那當回事呢?他們只知道「錢,味甘,大熱」,是須臾不可離的好東西,「終朝只恨聚無多」,卻不大理會它「有毒」。至於「一積一散謂之道,不以為珍謂之德,取與合宜謂之義,無求非分謂之禮,博施濟眾謂之仁,出不失期謂之信,入不妨己謂之智」,說句難聽的,簡直就是笑話麼!
三是已經出現了一些不容忽視的苗頭。趕時髦,比闊綽,講排場,少親情,「崽賣爺田心不疼」……只要稍加留意就不難發現,我們的「富二代」其實在這些問題上都每有內容各異、程度不同的表現。
蟻穴潰堤既非故事,更不是童話,而是活生生的慘痛教訓。大至王朝,小到家庭,我們何曾少見過?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為此,我提醒慶國,為什麼歐美不少巨富紛紛「裸捐」?很明顯,這種對我們而言不可思議的「裸捐」,除了文化背景、制度保障、價值取向(包括精神追求)的差異之外,還有一個問題更值得指出,那就是他們在破釜沉舟,激勵後代。人家刻意剷除寄生土壤,迫使子孫放棄坐享其成的依賴思想,促其通過自身奮鬥,去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用我們的文化密碼去解讀,那就是這些比較明智的巨富不僅業已意識到了,而且正在痛下決心著力解決「富不過三代」的問題。此即是說,這方面人家也已經跑到我們的前面去了。十分可笑的是,「聰明」的我們,很多人卻還歪在那裡或猜測,或窺探:那廝們到底是故作姿態,蓄意炒作呢,還是閒得發慌,整出個高調來唱唱?要麼,還真像大師們說的樣,金錢多到一定程度後,量變引起質變,境界便一夜之間發生質的飛躍?
……
我的一番嘮叨顯然得到了認可。午餐時,慶國端起酒杯,邀上犬子,異常莊重地說道:「都不曉得吧?今天還是父親節。來,讓我們一起敬自己的老父親一杯!」
猛聽此言,我不禁心頭一熱,忍不住要老淚縱橫……啊,但願天下我輩且將警鐘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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