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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 磊
伍爾芙在隨筆中寫道,「一天,蒙田在巴勒丟克看到西西里國王勒內的自畫像。於是,他提出了一個問題:既然他能用蠟筆為自己畫像,難道我們每個人拿起筆來描繪一下自己就不合法嗎?」
蒙田的問題在今天看起來頗有些沒頭沒腦。一個人拿起畫筆,把自己的生活以線條和弧度的方式定格下來,這不僅是一種自由,而且合情合理。
記憶裡,印象最深刻的自畫像是梵高的。那個據說洋地黃中毒的男子,整天癡迷於建構自己黃色的帝國。在他的幻想中,黃色成為了至高無上的顏色。他一個人端坐在那裡,如此呆呆地淹沒在巨大的渴望之中。他沒有同類,即使異類高更也只能陪伴他幾天,就慌慌張張逃離了。
梵高的自畫像很多。最有名的,是那張割去一隻耳朵的畫幅。梵高生命的後期,喜歡上一個名叫秀兒的妓女。一天,秀兒對梵高說,最喜歡他的耳朵。這個瘋狂的藝術家,隨即割下了自己的耳朵,用紙包著送到妓院裡去。再後來,我們看到了梵高那張割去一隻耳朵的自畫像。
在這張詭異的自畫像之前,梵高也畫了不少此類作品。最讓人感到驚異的,還是一張戴黃色草帽的作品。那張自畫像,以寥寥數筆的純藍為底色。畫的構圖中,梵高戴著一頂圓邊草帽。他滿面鬍髭,活像一個毛猴子。那雙斜視的小眼睛裡,透露出幾分特立獨行和桀驁不馴。——能夠為作家或者畫家贏得世人尊重的,不是誰的賞賜或哪個人的喜歡。藝術家贏得一席之地,最終靠的還是獨一無二的風格與個性。在這幅自畫像裡,梵高的眼睛展示出一種豐富的信息:他絕望而又充滿渴望,對世人充滿警惕的神情卻又如此渴望回到人群裡去。他,是個瘋子。
古往今來,無數藝術家都癡迷於自畫像的創作。這,並不足以說明他們缺少現實中的模特。對於這種現象,我倒覺得應該從精神的層面去理解:每一張自畫像,都是藝術家展示個人精神面貌的一扇窗口,本身也是與讀者進行對話的獨特形式。這種創作,就像話劇舞台上的獨白,袒露胸懷、毫無保留。在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自畫像被稱之為「鏡中畫像」。這裡,強調的是現場感和精神領域的完全參與意識。
當一個畫家支起畫架,準備以自己為對象做一次巡演。他首先得直面哪些問題?美化還是醜化?極端化還是圓潤化?真實還是虛構?一想到這些,我就感覺前人留下的自畫像實在有趣。
我們看到的梵高,精神上充滿焦慮,他就像一隻在苦鬥的困獸。我們看到的達.芬奇,則嘴角下拉,充滿自信,一副智者的模樣。——除此之外,倫勃朗更像一個大媽,拉斐爾更像一個天使——他的天使畫得那麼好,提香更像一個教皇,而戈雅分明就是學究。在這些人中間,只有梵高是與眾不同的。他的自畫像,除了更像被囚於籠中的獅子之外,還像外星人。確實,梵高身上沒有煙火氣,他是孤獨的,且不是這個星球上的物種。
作家多數擅長文字的獨白。這種作品,與畫家的自畫像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魯迅自然是絕頂高手。在臨死時,談及文壇上的紛爭,他說,「我一個都不饒恕」。在生命的最後一段時間裡,他把自己看作是一個法官,試圖用自己的眼光審判周圍的人物和生活。
此外,魯迅又留下遺言給家人說,「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這遺言自然也是一種人生的經驗,雖然這經驗來得有些晚了,分明無限蒼涼。——這或許不僅是魯迅個人的獨特感受,也是一種入鄉隨俗的無奈吧!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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