彥 火
楊絳一百零二歲了。
現存百歲老人,以知名文化人為例,我曾與之交往的,除了周有光,便是楊絳。
與周有光其實只是一面之緣,只是探訪過、做訪問過,嚴格來說,還不能談到論交。楊絳就不同了。認識楊絳有兩個因緣。
第一個因緣,是我一九八一年春訪問錢鍾書先生。
錢先生從來不接受訪問。
我此去是由翻譯家馮亦代伴隨的。馮亦代是錢先生的好友。
仗著這層關係,我帶著錄音機拜訪錢先生,也做了一次正式訪問。
因為這次訪問,結識了楊絳女士。
此後每次去探訪錢先生,都見到楊絳女士。
楊絳女士兼具優雅風度和嫻淑的品格。
她說話從來不卑不亢,不慍不火,語氣輕緩、平和。
正如她的處事方式:都是不慌不忙,有條不紊的;說話也是柔聲細氣的,與之錢先生談笑文章,揮斥方遒,迥然不同。
錢先生是汪洋閎肆,文采風流,學問如深不可測,恍如大海。
楊絳女士彷彿一條湲湲潺潺的小溪,澄澈明亮,文如其人,文章也是溫文爾雅,乾淨俐落,一清到底,沒有半點渣滓。自成一格。
從她的散文集《幹校六記》可窺一斑。我任事的香港三聯書店曾為她出版過英文版《幹校六記》,也與她通過信。這也是認識她的第二個因緣。
在文革期間,不少文化人及幹部被強迫下鄉勞動改造。事後,許多人寫了不少控訴文章,有血有淚。
楊絳則相反。她只是如實紀錄幹校勞改的生活細節,艱苦、勞累,也不乏表露人性真情的閃光。
她沒有放進自己的情緒或作任何月旦。
她更像一個旁觀者。也許旁觀者清,在那個魚目混珠、黑白顛倒、小人得志的年代,在她筆下汩汩流動著的卻是一縷縷人性溫情,讓讀者大有激濁揚清之感。
難怪《幹校六記》一出版,便洛陽紙貴。
楊絳很能在勞改過程苦中求樂。她是真正吃過苦的。
一九六六年文革爆發,楊絳在外國文學研究所作為「反動學術權威」被「揪出來」。
她從此開始了受種種被污辱、踐踏、批鬥,過著非人的生活。
紅衛兵給她剃了「陰陽頭」,編派她做苦活、髒活,在宿舍院內掃院子,在外文所內打掃廁所,住牛棚。餘下的時間則作檢討、寫認罪書。
三天後,錢鍾書也被打成「牛鬼蛇神」。
一九六九年十一月,錢鍾書被下放到信陽地區羅山縣。次年七月,楊絳也被下放到那裡,被分配在菜園幹活。
菜園距離錢鍾書的宿舍不過十多分鐘的路。
當時,錢鍾書負責看守工具,楊絳的班長常派她去借工具,於是,「同伴都笑嘻嘻地看我興沖沖走去走回,借了又還。」
後來,錢鍾書改任專職通訊員,每次收取報紙信件都要經過這片菜園,夫婦倆經常可以在菜園相會。
楊絳在文章這樣寫道:「這樣,我們老夫婦就經常可在菜園相會,遠勝於舊小說、戲劇裡後花園私相約會的情人了。」
其實,這也是楊絳的幽默,不過,她的表達方式與錢鍾書不同,後者喜歡自謔謔人式的幽默,楊絳是練達、洞明的幽默。 (《說楊絳》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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