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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 拉
自車窗望出去，穿過樹和樹的枝幹間，懸掛「黃昏市場」大字底下，是一座小鎮風情建築物，低低矮矮，看似鋅板的蓋頂，蓋頂下列明「非消費者每小時收費100元，本市場消費者免費停車一小時。」前面停有不少汽車，不知是消費或非消費者。市場裡邊稍暗，燈泡晃晃亮着，還來不及看清楚售賣什麼東西，巴士踅進光明路，再後邊的不遠處，幾棟高高的公寓房子，窗口像眼睛一樣，看着我們的巴士駛過。
「這裡叫三峽黃昏市場。」導遊說，「三峽，以前泉州人搭船來到台灣，下船的地點就是這兒。」泉州，那是祖父當年南來之前住的地方。「這塊三角地帶，是橫溪、大漢溪和三峽溪經過的地方，舊名又叫『三角涌』」。一聽感覺更添親切。檳城市區往亞依淡（馬來文為AYER HITAM--意思是黑水河）著名景點極樂寺的大路，靠近鍾靈中學那一帶，舊名「三角涌」，想來當年亦該是三條河溪匯聚的地方。叫了那麼久的地名，你一說大家都知道，但卻一直這樣叫下來，沒人追究為何名「三角涌」？待來到台灣，才真相大白。
台灣新北市三峽既有泉州，又有「三角涌」，足以讓我賓至如歸，還沒走上長福橋，見旁邊「安溪國民小學」。安溪，不正是福建省閩南地方一個以茶葉著名的山城嗎？過橋是要去參觀長福巖清水祖師廟。供奉在廟裡的清水祖師俗名陳昭應，根據《安溪縣志》記錄是宋朝人士，師從明松禪師，出師後為貧困者施醫贈藥，為鄉里造橋修路，原為福建永春人，一回安溪長年不雨，陳應鄉民懇求，到安溪求雨，果然解決長久的大旱，後來到各處祈雨，皆有奇跡，聲名大噪。死後鄉民建塔奉祀，升天成神，玉皇大帝敕封他為「清水祖師」。另一說法是陳昭應曾追隨文天祥扶宋抗元，被奉為民族英雄，明太祖追封他為「護國公」，並在他生前隱居的福建安溪清水巖建築祠堂，安溪人尊稱他為「祖師公」。
春風吹拂的下午，要到祖師公廟的長福橋，兩旁攤販擺賣旅遊紀念品，也售水果。以磚塊鋪就的寬闊結實長橋在這時段不太熱鬧，生意看來不叫興隆，小販卻也悠然自得地邊聊天邊吃東西，不為來了遊客而起哄。老遊客對購物亦無購興，沒人停駐詢問，注意力全被橋兩側精雕細刻、動作表情生動但姿態都不太相同的120隻石獅子吸引。還未走到梯階轉角處，縱然一路都飄灑着時有時無的小雨，「台灣最美的廟宇」卻在陽光下閃爍着璀璨絢麗的光彩，情不自禁腳步加快下梯階。
因地震和戰爭，曾三度重建的清水祖師廟，1947年在出生於三峽的畫家李梅樹的規劃和監工下，採古代中國傳統式的五門三殿格局，以木為頂，以石為基，廟頂層層疊疊的雕刻，殿內木雕、石刻、銅雕、銅鑄等，皆取材於民間傳說、神話故事或歷史掌故。建築與雕刻的技巧之繁複，手法之精細，被譽為鬼斧神工，匠心獨具，素有「東方藝術殿堂」之稱，台灣人把這富麗堂皇的清水祖師廟視為中國傳統文化的藝術館，也是石雕木作的博物館。
佔地五百餘坪，從前殿的銅門開始，牆壁、廊柱，無處不雕，無處不琢，精巧細膩地把中國文學經典作品裡的人物和故事，如三國演義「黃鶴樓周瑜設詭計」、「關公念舊情放曹操」，楚漢之爭的「鴻門宴」等栩栩如生地呈現，還有歷史人物如精忠報國的岳飛、代父從軍的花木蘭、臥薪嘗膽的勾踐、孔子問禮於老子等意義深長的典故也重現於牆雕；其他如生動靈活的花鳥、走獸、飛禽之外，更有名人的對聯書法也請石匠以陰文鐫刻在石柱，至於寺廟裡常見的四大金剛、哼哈二將，皆神態威武、氣勢非凡，遊人抬頭仰望，無不即時生出崇敬之心。
走進台灣廟宇藝術巔峰之作裡頭，愛好藝術的遊人眼花繚亂，流連忘返，導遊叫大家回返旅遊巴士的技巧也很藝術，先買好多牛角包過來請大家吃，一邊提醒眾人時間到了快上車。這裡出名的小吃有臭豆腐、醬菜、豬血湯、肉圓，還有手工藝品如繡花鞋、藍染布和植物染布等等，其中最為著名的即是牛角包。介紹三峽時聽着非常有閩南風味，然而這些小吃之味極其獨特而濃郁，和閩南食物似乎不太相似。聽着美味，價錢也廉宜，真要品嚐卻有心無力。對於臭豆腐、醬菜、豬血等漬菜及動物內臟，平時敬而遠之，身份為遊客時飲食益發謹慎，唯有這酥油烤就金黃色調的牛角形麵包，讓我在回憶清水祖師廟時一起回味無窮。
但是，金牛角好像也不是從福建傳過來，而是台灣的閩南人開發的小食。安溪人當年遷移台灣，希望神明跟來庇佑，把清水祖師一起帶着，心靈上有了寄託和慰藉。祖師公的靈驗故事很多，最出名的是一旦天災人禍即將發生，祖師公一定先向信徒發出警告。不會說話的祖師，警示的方法是鼻子或下巴掉落下來，信眾因此又把清水祖師稱「落鼻祖師」或是「落鼻祖」。
從這稱呼裡發現，台灣的信眾和祖師公的關係真是亦師亦友。祖師公高高在上，受到眾人尊敬和膜拜，因此叫「公」，但因鼻子會落下來，便毫不客氣就叫「落鼻祖」，也不認真去找個比較好聽的什麼字眼來替代，奇怪的是，聽着卻也沒令人感覺無禮或不敬。
落鼻顯靈的事在日治時代就有傳說，那年五月份發生瘟疫，信徒請祖師公出巡，盼望消災解厄。日治時期，遊行是違法的，日本警官因此攔下阻止，這時祖師公的鼻子突然落下，大家驚嚇不已，法師作法後沾上香灰符水將鼻子黏上，這時人們跟日本警官說，如果他能把剛黏上的鼻子拔下，大家馬上打道回廟，日本警官不信邪，但不論他如何使勁，祖師公的鼻子就是牢牢固固拔不下來。
從此，五月初六祖師公出巡成為慣例。
當我聽到臉面烏黑的祖師公又稱「黑面祖師」時，再度吃驚，小時候聽過一首閩南語童謠：「黑面祖師公白眉毛，無人甲你請，自己嘿自己來，一個面仔擱笑咳咳，笑甲一個嘴仔離兮兮，到底為啥帶，為啥帶，撈椅頭仔看目眉，椅頭仔踏無好，削落來，嘿，削一個有嘴齒擱無下骸，真厲害，大聲小聲唉，無講無人知，無人知。」有人說是台灣童謠，我沒有懷疑，但我的童年和台灣並無絲毫牽連，因此聯想，會不會是源自泉州或安溪呢？
在夕陽無限好的黃昏時分，我們離開三峽黃昏市場，童謠在腦海裡迴旋，唱了半生的童謠，竟不知道，清水祖師即是黑面祖師，還有那「落鼻祖師」之名，充滿鄉土味，卻叫人覺得這位祖師公真是無比親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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