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馮曉玉
我所說的「先生」不是西裝革履、出入於高端會所的商政精英,不是孔夫子牌位前、劈劈啪啪敲着戒尺的老宿儒,而是一襲青布長衫,於齋外庭前吐納珠玉之聲、吟詠風雲之色的風流雅士。
湯老師就是這樣一位先生。
先生身材高瘦,行如列子御風,泠泠然有高逸之態。無論何時何地遇見先生,他看上去總是衣着講究,目光有神,平頭短髮整齊利落,頗有魏晉名士爽朗清舉的風姿,但凡見過先生面的,便再不會忘記。
華師文學院朋友之多、交友之廣,先生是排在前列的。學生去找他,先生總是笑容滿面,一邊聆聽一邊思索,不時點頭讚許;倘是去他的私宅,在客廳中談古論今,過時不走,先生不僅不會下逐客令,還會邀至附近的館子,點上幾個小菜,邊吃邊暢談個夠。或許是因為先生專治宋代文學的緣故,日日與騷人墨客為伴,久而久之,他的言談間充滿了平和與雅致。他的聲音頗為獨特,低緩深沉,略帶沙啞卻十分悅耳,夾雜着些酗閮央A講課時快而不急,嚴而不利,款款而談,頗如初晨古寺中飄出的鐘聲,悠揚渾厚,響徹山谷。
先生身上,蘊含着一種儒雅仁厚的氣質,即使是對門下的弟子,先生仍舊隨和謙遜。與先生郵件往來,先生回信盡是引導和鼓勵,落款「江浩上」,對學生沒有一點架子。有次拜訪先生,談皮錫瑞《經學歷史》讀書劄記,先生從行文佈局講到遣詞造句,細大不捐,談如何做學問,更談怎樣做人。
先生愛講自己的讀書生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先生便任教於文學院,偶爾先生也會同弟子們聊起往事。也正是在先生的追憶裡,自己才知道錢鍾書先生的父親,寫出了《現代中國文學史》、《經學通志》等名著的錢基博先生,解放後一直講學於華師。而錢先生的東床快婿石聲淮先生也一直任教於文學院,直至終老。石先生不但熟讀經史,爛熟於心,且通繪畫,善鋼琴。此外,先生屢屢提及的還有博通經史、著述滿架的張舜徽先生,並言及自己曾有幸親聆張先生的授課,且一再感嘆道老爺子講授時的風采逼人。
想來長於古代文學的先生,骨子裡所欽慕的自然是那時書院式的教授方式。於看似平常沖淡的言語中,傳授給學生的不光是儒雅和淵博,也有言談舉止間的修養和藝術。而追憶裡那些潺湲不止的老輩學人的故事,與其說是師門的傳薪,不如說是對於我們的洗禮和教誨,也正是在潛移默化間領着年輕的我們,走入學術的殿堂,一瞻夫子門牆。
先生推崇范文瀾「板櫈須坐十年冷,文章不寫半句空」的治學態度,強調寫作前的文獻整理工作;先生博學多覽,學術涉獵面甚廣,學生們在私下常戲稱其為「雜家」;先生做學問沒有什麼捷徑,只是老老實實,一步一個腳印,並時常告誡學生,凡是引用別人的東西,哪怕只是一句話,亦應註明出處,不可掠人之美。我們將這些諄諄教誨深刻地銘記於心並受益終身。
先生,一個稱謂,也是一種精神。
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湯先生給予學生的,不只是知識,更是生命的浸染和熏陶。幾千年來,中華民族教育之接力及薪火相傳,所依仗的便是這些謹守師道的先生們。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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