彥 火
余光中先生把古今中外的文化焠煉融化而成詩,說他典雅,卻擅用現代手法;說他現代,也往往「古意盎然」。
余詩的成功,是沒有像一些現代派的詩,一味「橫的移植」;也沒有像「國粹派」,一味地排斥洋文化,可以說他是「縱橫」捭闔,古典與現代兼收,中與西並蓄。
換言之,古代與現代,中與西,成了「造酒師」余先生這位釀酒師的原料,通過糅合、發酵,釀成令人醰然欲醉的老酒,香味四溢。
以他的名作《白玉苦瓜》為例,套黃維樑的話說:「《白玉苦瓜》不屬於歌謠體,在用典敘事上,卻與民歌、童謠同樣樸實無華。不過,明顯的用典雖然沒有,與前人作暗合偶合之處,卻有跡可尋。」
不妨重溫一遍這首令人吟誦再三、百讀不厭的佳作--
(一)
似醒似睡,緩緩的柔光裏
似悠悠醒自千年的大寐
一隻瓜從從容容在成熟
一隻苦瓜,不再是澀苦
日磨月磋琢出深孕的清瑩
看莖鬚繚繞,葉掌撫抱
哪一年的豐收像一口要吸盡
古中國餵了又餵的乳漿
完美的圓膩啊酣然而飽
那觸覺,不斷向外膨脹
充實每一粒酪白的葡萄
直到瓜尖,仍翹着當日的新鮮
(二)
茫茫九州只縮成一張輿圖
小時候不知道將它疊起
一任攤開那無窮無盡
碩大似記憶母親,她的胸脯
你便向那片肥沃匍匐
用蒂用根索她的恩液
苦心的悲慈苦苦哺出
不幸呢還是大幸這嬰孩
鍾整個大陸的愛在一隻苦瓜
皮靴踩過,馬蹄踩過
重噸戰車的履帶踩過
一絲傷痕也不曾留下
(三)
只留下隔玻璃這奇蹟難信
猶帶着后土依依的祝福
在時光以外奇異的光中
熟着,一個自足的宇宙
飽滿而不虞腐爛,一隻仙果
不產在仙山,產在人間
久朽了,你的前身,唉,久朽
為你換胎的那手,那巧腕
千眄萬睞巧將你引渡
笑對靈魂在白玉裏流轉
一首歌,詠生命曾經是瓜而苦
被永恆引渡,成果而甘
詩人在博物館駐足欣賞白玉雕成的苦瓜,穿過悠悠歲月的時光隧道,人間幾度滄桑-包括呱呱墮地,母親的哺育,以吸吮母親的乳汁茁長,爾後歷經苦難煎熬,戰火的烤煉,鐵蹄踐踏,奇蹟般地存活下來,「一絲傷痕也不曾留下」,而成人間不朽之身。
像莫言的《豐乳肥臀》的小說象徵多難的母親大地,余先生在這裏所指的母親,也是我們的祖國,我們經過無數折磨、烈火烤炙,經千刀萬鑿,如浴火鳳凰,雖苦卻成了瓜,煥發強大的生命力,「被永恆引渡,成果而甘」,可視作表彰作為母親的中華民族的偉大! (《余光中的詩》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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