彥 火
近讀余光中先生的詩,愈讀愈入迷 -- 上了癮,真的,每讀一首詩,便給詩的勝景吸引,至此,我才真正知道「引人入勝」的真諦。
余先生的長詩固然大氣磅礡,他的小詩恍如晨曦山鳥的鳴囀,及晚間的涼風送來幽遠的幾聲蛙叫,生機勃然,讓晨光更明麗、讓靜夜更撩人!
我喜歡他的《風鈴》:
我的心是七層塔檐上懸掛的風鈴
叮嚀叮嚀嚀
此起彼落,敲叩着一個人的名字
--你的塔也感到微震嗎?
這是寂靜的脈搏,日夜不停
你聽見了嗎,叮嚀叮嚀嚀?
這惱人的音調禁不勝禁
除非叫所有的風都改道
鈴都摘掉,塔都推倒
只因我的心是高高低低的風鈴
叮嚀叮嚀嚀
此起彼落
敲叩着一個人的名字(《隔水觀音》)
詩人把風鈴的聲聲叮嚀,比喻敲打隱藏他內心深處的一個人的名字。
相信那是詩人秘密花園的一朵殷紅的玫瑰、一則說不完的故事。
對於風鈴,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感應,詩人賦予詭秘的「一個人的名字」。
早年參加美國愛荷華寫作計劃,住在安寓(聶華苓、保羅.安格爾伉儷山頂的家)下的五月花公寓,經常聽到他家露台的風鈴聲,清脆鏗鏘,悠遠而親昵,彷彿鄉音也是叮嚀。
返港後,竟癡癡地惦念着安寓的「風鈴」,結果去信聶華苓時,提起對風鈴的懷緒,聶華苓很快地空郵寄了一個風鈴給我。
我把風鈴懸在露台上,每當聽聞風鈴隨風而盪出一串串的鈴聲,便勾起愛荷華的玉米田及大學capital建築的鐘聲,稍可慰解對那段日子的相思之苦。
後來因鈴聲太大,鄰居予以投訴,只好除下。今讀余先生的《風鈴》,不禁遐想聯翩,不能自已。
詩人思念是「一個名字」,正如《悅讀余光中》作者陳幸蕙女士所說:
絮絮不休的風鈴所流露出來的音樂、咕嚕、呼喚或期盼,詩人說,只有一個音階、一個調子、一個意義、一種可能,那便是我們思慕的那人的名字。
而相思絕對是一種難以治癒的感冒,病徵是癡傻、亢奮、不安與輕微的弱智傾向,於是,當風鈴肆無忌憚攪亂周圍的氣旋,甚至我們腦波、心臟跳動的頻率時,面對窗外那廣漠無垠的虛空,我們便忍不住要傻乎乎揣想:所思慕的那人,不論多遠,是否都感受到這顆心跳動的震幅、聽到這靜默但卻嘹亮高拔的音頻了呢?
好一句「相思絕對是一種難以治癒的感冒」,可謂一矢中的。
風鈴「敲叩着一個人的名字」,絮亂的風鈴聲,也攪擾詩人心底的夢,夢幻夢真交織在一起,那是纏綿的,像風鈴聒響個不休,就算「風鈴摘掉,塔都推倒」,也無濟於事,因為詩人的心本來是高高低低的風鈴,叮嚀不絕。
意喻「一個人的名字」,已嵌在心裡,不會因風鈴而改變。
至於詩人的所謂「一個人的名字」一直在暗處,令人撲朔迷離,也就是劉勰《文心雕龍》所說的「隱秀」,「文之英蕤,有秀有隱。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
所謂「隱」,即「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余光中的詩》之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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