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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莓有「水果皇后」美譽。 網上圖片
吳小彬
北方三月，大地回春，萬物生長，人亦勤快。前天一早醒來，洗了把臉便去早市買菜。穿過熙攘雜亂的人群物陣，隔着老遠，就看到一商販枱子上紅彤彤的，像極了一團正在燃燒的火，走近看，原來是草莓。
草莓品相甚好，個個晶瑩閃亮，形狀像顆心，又像紅寶石，身上長滿細細軟軟的小顆粒，摸上去毛茸茸的。綠色的莖葉很精緻，像一朵朵小花，在其襯托下，草莓果實飽滿，紅若朝霞，鮮艷俏麗，嬌嫩欲滴，隨風散發出自然的清香。問了價格後，我買了兩斤。
之後，在市場上買了什麼菜，回家後早飯吃了什麼，我都不在意了，只一心一意惦記着草莓。將早飯碗筷收拾妥當，我迫不及待從袋子裡取出些草莓，摘下莖葉，洗淨後送入口中。噢，那真是一種別致的香甜味道，香裡帶酸，甜中帶涼，草莓的小顆粒在口齒間發出清脆的聲響，細細品味之下，還有一縷縷醇美的酒香氣息纏綿悠長，讓人從嘴裡到心中都感到舒暢、愜意。忽然，我的思緒飄飛到遙遠的從前。
那是一九八三年五月，也是一個草長鶯飛的春天。當時我還在一家紡織廠工作，勞作很辛苦，經常上夜班。受一種奇怪的使命感驅迫，我給自己制定了龐大的讀書寫作計劃，每天往圖書館跑，苦讀哲學、歷史，不時還試着寫些文章。經年累月的雙重消耗，讓體質本就不強健的我十分疲憊，一天早晨又讓風吹着了，患上感冒，吃了許多藥，感冒雖好了，但引發了咽炎，喉嚨裡總像堵了什麼東西，咳不出來，嚥不下去，苦惱不堪。身體不適之外，精神上也不愉快。工廠粉塵污染嚴重，車間人等勾心鬥角，主管幹部任人唯親，自己學無致用，上進無門，前途迷茫，困窘無奈，不僅咽喉堵着異物，心裡更沉壓一塊巨石，身體內部積聚着熱性病毒。多重不利不快不順不遂之中，一天下班走在街上，忽然看見有人正在道邊擺攤賣草莓，那草莓猶如一顆顆亮閃閃的心，鮮艷奪目，令我莫名的感動。那時還不興用塑料袋裝物，我用隨身帶的飯盒買了一盒草莓。回家洗淨便吃下半盒，那種清冽香甜前所未嘗，沒齒難忘，直入肺腑，一路似乎都在化瘀祛毒，並且走近了我糾結的內心，給我勸慰和安撫。我自感清爽不少，胸中鬱積的憤懣也緩解了一些。
當時不知道，過了許久，查了相關資料，才知道草莓的確神通廣大，明朝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說：草莓性平，味甘酸，有潤肺生津、健脾和胃、補血益氣、涼血解毒之功效。現代醫學研究也表明，草莓補脾氣元氣，制伏亢陽，清毒解熱，消炎止痛，提壯精神，所以我吃下草莓後通體舒泰、心清氣爽，並非偶然。有關史料記載，中國栽培草莓至少已有一千五百年歷史。草莓又稱紅莓、洋莓、地莓，屬多年生草本植物，原產歐洲，全世界已知有五十多個品種。由於草莓色、香、味俱佳，營養價值高，富含維他命C，有多種保健養生、滋補調理之能，人們譽之為「水果皇后」。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我已在一家報社做了五六年的記者。一九九六年四月，還是一個溫風吹拂、楊柳綠岸的春天，我參加一個系列報道活動，隨隊來到河北省滿城縣。採訪結束後，縣政府在招待所請我們吃飯，餐畢，又端上一盤盤的水果，我定睛看去，不由得眼前一亮，是紅艷艷的草莓。縣裡同志介紹說，滿城位於太行山東麓，遍佈淺山丘陵，四季分明，光照充足，土質多為壤土和沙壤土，還擁有豐富的地下水資源，十分適宜種植草莓。該縣於一九五三年始植，如今榮譽等身，十年前被命名為「全國優質草莓生產基地縣」。無論從草莓品種、種植規模，還是產品加工、出口創匯，滿城都領先全國。看盤中的草莓，果然珠滿玉潤，緋紅鮮艷，晶亮秀麗，漸漸地周圍的喧鬧和讚美我已聽而不聞，想起了十多年前，困厄憂愁之中，是草莓給我安撫，為我療傷，這是於我恩惠不淺的瑰寶級別的水果呀！平生憂樂與酸辛，何事盤踞肝腸深，昔年草莓慰孤懷，今日重逢舊情人。回神到眼前場景，縣裡的同志還在殷殷勸用，我一邊感謝着，一邊吃下不少草莓。
又過了兩年，應該是在一個秋天，我讀到了俄羅斯女詩人茨維塔耶娃的《你走路的樣子像我》：「過路人啊，請你停下∕請你為自己折一莖野草∕再摘一顆草莓∕沒有哪裡的野果∕比墓地上的草莓更大更甜美。」似有一種魔力，一看到這首詩我便被牢牢抓住了，遂開始四下找尋詩人的作品和相關書籍、資料。我了解到她是上世紀蘇俄傑出詩人，才華卓越，想像豐富，個性極強，有人稱她是「一位為她自己重建了俄語句法的詩人」；是一個「神話創造者」；一個宣稱自己「超越眾生朝向上帝」的人。她反對一切虛偽矯飾，是大地與心靈最好的傾聽者。同時，她又是脆弱的個體存在，生活在一個動盪的年代，命運極其不幸。一九一七年之後，她的丈夫流亡國外，她自己帶着年幼的孩子艱難謀生，五年後才知道丈夫還活着，於是幾經輾轉到國外尋找。一九三九年回國，不久德國入侵蘇聯，她和小兒子被疏散到邊遠小鎮葉拉布加，欲尋一份在食堂打工的職業餬口而不得。一九四一年八月三十一日，貧困絕望之下，她自縊於寄居的農民家中。茨維塔耶娃雖只活了四十九歲，但她的詩歌才華卻是蘇俄詩壇上最耀眼的，另一位晚近的大詩人布羅茨基推崇她為「首席詩人」。
茨維塔耶娃曾經寫道，「文學是靠激情、力量、活力和偏愛來推動的」。令我一再驚異的是，詩人在那樣早的時候，就對自己的生涯及命運有準確和悲涼的預感，並對自己肩負的使命有一種深刻領悟，上面提及的詩寫於一九一三年，那年她才二十一歲。詩裡有對靈魂問題的關注和考慮，死亡之不可避免的思緒迴旋在詩行中，她甚至開始猜測日後人們會怎樣看自己，但她更想說的是，一種展現了詩歌才華的生命是不朽的，繆斯永恆，凡攜帶了神意的作品不會輕易消遁。讀者可以仔細閱讀並思索上面引用的幾句詩，詩裡說的是什麼？在表達何種意味？詩人是在寫草莓，但分明又講述着別的什麼。
近幾年，茨維塔耶娃的詩集和傳記，又相繼翻譯出版了一些，能買到的，我都盡數買來。我曾把幾位譯者翻譯的《你走路的樣子像我》放在一起，反覆比較，逐字逐句沉吟。我覺得，單就此詩來說，還是一九八五年陳耀球譯得好。
從久遠的年代和意念中，回到當下，抬頭看錶，八點多了，該去上班了。我穿上外套，鎖上房門，走到街上。風不再冷了，空氣中暖意融融，春天確實又來了。城裡的樹木已發新芽，遠處的太行山，重披翠綠指日可待，滿城縣的草莓又該香飄四野、紅遍天涯了吧！草莓啊，此地愛戀你的人雖年華漸老，卻由衷祝願你年年青春，明媚亮麗，永遠是驕傲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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