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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子山景。 網上圖片
袁 星
沒給資金支持,出份力還是應該的。早期植樹那半年,我沒抽出時間。二零一四年夏才去幫了兩天忙。挖掘機從山下,磕頭一樣往前挪。大鏟子在前,扒拉一鏟子土石,填到窪處,轉一圈抵在車後,顫巍巍支撐住,履帶就能小心翼翼朝前擠一小截。等履帶陷在新挖的坑裡穩住了,大鏟子再重新轉到車體前面,試探茈h抓下一鏟子。從山下到山頂,我的心一直懸空荂A四五十度的斜坡,土鬆嶺滑,萬一停車不穩,挖掘機就會連人帶車翻滾下去,毫無阻擋,一直滾到底。
謝天謝地,像走鋼絲一般,挖掘機有驚無險到達山頂。從山頂的南邊到北邊,還有三四里路要啃。堅硬的岩石,雜亂的荒草,像無賴似的阻擋在前。霧說來就來,幾分鐘工夫就濃到對面看不到人。不能前行了,挖掘機停在山頂南邊等待。過了幾分鐘,起風了,傾盆大雨和狂風一起,幾乎是橫掃過來。人在山頂上,沒有避雨的地方,只好雙手遮臉,任其擊打。
雨霧過後,東風更勁,暑熱被這場突然降臨的大雨驅逐,令人連打了幾個寒噤。
山頂的風,是橫荍j的,彷彿一下子就把夏季吹成了冬。
冷啊!冷!
猶豫片刻,挖掘機再次啟動,前進的過程更難了。幾百斤上千斤的岩石,和雨後的黃泥鑲嵌黏糊在一起,滑溜溜難以掘出。開挖掘機的師傅很賣力,大鏟子和岩石碰觸的火星子在泥水中一股股綻放。泥水在雜草中突圍流淌,踩上去一腳接一腳摔倒。只有黃泥土的地方,鬆軟處一下沒到腳踝,抽出腳還得用手去摸鞋,像是在河裡逮不聽話的泥鰍。
跟茷麙蜀鰶}闢的大路前行,尚且舉步維艱。
之前栽上的那二十多萬棵樹,是怎麼栽的?一個瘸腿的人,一瘸一拐,手腳並用,亦走亦爬,從沒有路的山下,把樹苗一捆捆扛到山上,再去山下一桶桶地挑水澆灌。這,只有磨破了的一雙又一雙鞋子和劃爛了的一身又一身衣服知道,只有滿手滿腳的老繭和血痕纍纍的肌膚知道,只有因過度勞累而愈發黑瘦的身形知道。這個身形,被母子山上的大風削瘦了,磨矮了,吹彎了。
沂蒙山區,以山東海拔第二高的蒙山和唱響全國的《沂蒙山小調》為大家熟知,作為革命老區,沂蒙人的堅韌不拔和吃苦耐勞,在這個只有一米六高的瘸腿人身上,在這個一度被眾人遺忘的母子山上,也展露無疑。
二三十萬棵樹,一條大路,在瘸腿人的一再堅持下,在六七百個日出日落,花費了幾十萬元,虧欠了無數人情後,從無到有,屹立於母子山上。
瘸腿人得到的,是周圍鄉鄰的敬佩和讚嘆,還有一大堆沒捨得沖洗、刻錄的與母子山拓荒植樹有關的數碼照片和視頻。
二十幾年前,我們這個小鎮出了位在全國小有名氣的村支書,他帶領九間棚村民,鑿山開路,架電修渠,用無數汗水讓窮得叮噹響的九間棚富裕起來。
而今,在距九間棚不足十里地的母子山上,在比九間棚更高更貧瘠的母子山上,一個孤獨的簡易房子,悄悄站立起來。這裡住了一個既黑且瘦、既矮且瘸的人。他犯過錯,入過獄,在經過數年勞教後,浪子回頭、洗心革面了!是懺悔和奉獻,支撐茈L在此住下去。
我問:「這山上栽的樹,旱死的多麼?」
他答:「死了再栽。」
我問:「栽滿了你去哪?」
他答:「三年五年能栽滿?」
我問:「三五年後呢?」
他答:「只要國家不攆我走,我還住在山上。」
我問:「幹什麼?」
他答:「栽上樹,再替國家看樹。不讓人家破壞。誰破壞誰賠!」
我問:「你義務栽樹看樹,沒有收入怎麼生活?」
他答:「在山上隨便種點地瓜豆角,就夠吃了。」
生活在母子山附近的鄉鄰,上過母子山的,不足百分之五十。這百分之五十,上去超過三次的,不足百分之五十。而每年能上去一兩次的,不管出於什麼目的,都寥寥無幾。因為上一趟山,就跟病驢拉磨似的,得喘一整路。
山荒,風大,沒風景,沒人煙。
上去還怪滲人的,誰肯去?
在母子山東面的一個小村裡生活了三十多年,植樹修路前,我只上去過一次。十多歲時,別處山上的柴禾都被拾光了,迫不得已才和村裡人一道,隨母親去拾了次柴。
再一次去母子山,瘸腿人正在吃飯。木板和石片搭建的簡易石頭房子裡,非常昏暗。一張簡易的舊木桌,一個簡易的火爐子,一根粗糙的電線接茪@隻那種最最普通的鎢絲燈泡。幾個冰涼的碗盆,落寞地呆在角落裡。爐子上煮荓q山下提來的水,瘸腿人攥茪@個煎餅在啃,菜是鹹菜,和新拔的幾根大b。
兩條小狗,用半截鐵鏈半截布條拼接成的繩子拴在石頭牆圍成的院子內,守在門檻一側,見到生人,汪汪亂叫。
看到他,我想到了一個我們這裡已經消失多年的行業--護林員。二十幾年前,我們這裡的護林員有個通俗的稱呼叫「看山的」。但他不是「看山的」,看山的有錢領,得請。
母子山上的樹苗,能不能消除一場大城市的霧霾天?
我不知道,興許瘸腿人知道。
他在山下鎬刨手挖了一口水井,一米半深,澆樹得用,他和狗也得喝。
一米六的身高,瘸茪@條腿,兩千餘畝荒山,二三十萬棵樹,一條通車的大路,這原本好像是一堆根本無法串聯的語句,這好像是誰的狂妄醉話,這好像壓根就是虛夢一場。
然而,全都不是,這是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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