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星
至二零一三年,還一直荒着。
母子山,位於平邑縣境內,在地方鎮之西,鄭城鎮之東。它就像一列已廢棄了千百年、落滿灰塵的舊火車,不知哪年哪月駛到此地,爬不動了,便困臥在這兩鎮的邊界。
母子山東面,是一個被稱作「大峪溝」的所在。大峪溝南北各有一條自西向東起伏連綿的山帶,綿延十幾里地。中間有條三米多寬的河流,西高東低,時窄時寬,在村落間穿行,深深淺淺、折折彎彎、斷斷續續,沒啥氣勢。遇上乾旱,河流尤其不大方,逐日瘦縮,直至乾涸。
這樣一個缺水的地方,卻是遠近聞名的旅遊區。大峪溝人民用辛勤的勞動,在南北兩邊的山上遍栽了果樹。梨樹、蘋果樹、山楂樹、李子樹、柿樹、核桃樹、桃樹、栗子樹、櫻桃樹、杏樹、大棗樹等,算起來不下十幾二十種。無法栽種果樹的地方也沒閒着,被栽上了刺槐樹、松樹和柏樹這類耐旱耐寒的品種。放眼望去,南北兩山青翠濃綠,鬱鬱蔥蔥的,一派生機。
可有一座山,一直禿着,沒人敢問津。
這座山,即是「母子山」。大峪溝人稱其為「西大頂」;鄭城人稱其為「東大頂」;南邊縣鎮的人稱其「北大頂」;北邊鄉鎮的人稱其「南大頂」。
山下有成片的果樹、雜樹和一層層梯田,山頂上只有裸露的土石和一淺層荒草。遠觀母子山,就像一位坐入凡間的大和尚,頭頂上光禿禿的,只招到來風。
這座山,嚴格講並不像一座山。山頂如一層厚薄不均的狹長巨石,被外力從高空拋下,惡狠狠地砸陷在一個巨型的錐形土堆上。山頂堅硬岩石的厚度,大概七八米到二三十米,邊緣成崖。而崖下那向四下延伸着的土層,由陡至緩,似一個隨意張開的利爪,把周圍的村莊全部拒於方圓數里開外。山頂的岩石部分有多大?資料顯示面積少說有三平方里;而據附近的百姓推測,山頂的面積不低於兩千市畝。
母子山作為界山,相較於兩邊的鄉鎮村落,兀立之處,已是最高。無論東西南北,只要有一處來風,此處必定難以逃脫。也因如此,這個地方被周圍的村民視為是一個根本無法耕種和定居的地方,一直荒蕪着。
近幾年,霧霾天像脫韁野馬、無根之藤,在各大城市隨意橫行、蔓延。
霧霾的肆意妄為,引起了媒體和政府的關注,也震撼了一個瘸腿矮個子人的心。這人身高一米六,一條腿已經永遠瘸了。他因危害社會入獄多年,出獄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要開荒植樹,選擇的地點,竟然是易旱風急的母子山。
我問:「為什麼去母子山栽樹?」
他答:「城市的污染這麼厲害,連北京都有霾了,栽樹保護環境!」
我問:「母子山有水嗎?」
他答:「沒水就不能挑水嗎?用機子抽水澆也行!」
我問:「栽什麼樹?」
他答:「松樹。耐旱。」
我問:「母子山有路嗎?」
他答:「沒路,修一條就行。」
我問:「你圖的什麼?沒錢賺啊!」
他答:「有益社會的事就做,習主席植樹節還講話支持綠化造林呢!栽樹又不犯法!」
是的,栽樹造林是不犯法,可他忘記了一點,一個從未被耕種過的山頂,假如能栽樹和耕種,豈會荒廢至今?假如這個地方能淘到寶,兩鎮政府眼睜睜瞅着,怎會都不去開發?莫非只有他慧眼獨具?植樹造林貢獻社會值得稱讚,但植樹造林的資金從哪裡來?對於一個千萬富翁來講,拿出個百八十萬無足輕重,可一個曾經為了改變窮苦日子、束手無策到不惜動用歪心思去偷去搶的昔日文盲,到哪裡弄那麼多錢?猜不透,猜不透他為什麼這麼斬釘截鐵。
我問:「你多大了?就算栽上樹後允許砍伐賣錢,至少也得等上個三五十年吧!」
我問:「找個老婆,好好過日子不行嗎?」
我問:「想造林賺錢?沒門啊!」
他的回答,土到掉渣。年輕時危害過社會,在監獄勞教那些年,受到了很好的教育。他說什麼事都見識過,什麼苦都經歷過。提前出獄了,把下半輩子拿出來為社會做點有益的事,是他最大的心願。其餘的事他沒想過,說一切都無所謂了。畢竟,他已是四十大幾的人。
母子山,乃兩鎮的界山。據說周圍許多村落都有自己的一片,雖然說法模糊,界線模糊,歸屬權模糊,但終歸不是無主之地。荒着時沒人管,要義務造林開墾,卻仍得先辦個轉租手續。去鎮林業站諮詢,去縣林業局請示,給的說法都很含糊。不過,有一點是明確的,真的不求報酬不計得失,栽就栽吧!
決定造林那天,我又一次問他,萬一真的一分錢利益都沒有還幹嗎?回答依然是幹。我告訴他為求保險,防止利益糾紛,得有承包合同才行。他竟反問找誰簽合同?哪一片是哪個村的誰知道?啥都不圖,要合同幹啥?地方的、鄭城的,都是平邑的。這山是平邑的沒爭議吧?一座荒山,荒着是國家的,栽上樹還是國家的,他只是負責開荒植樹,只是想保護環境,只是怕水土流失,從沒伸手向政府要一分錢,他反問我簽啥合同?
語塞,所有反對和遲疑的人都愣住了。
在場的親戚朋友,除了他,大多知道《愚公移山》這則寓言,可是,沒有誰當真過!唯獨他,第一個站了出來,他要當第一個吃螃蟹的人,開發母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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