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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竹的張偉忠
翻閱《竹人錄》,引人追思明末至清中期的嘉定盛景。《竹人錄》於嘉慶年間成書之後,嘉定竹刻卻步上衰微之路,呂舜祥《嘉定的竹刻》一文對此總結出幾點原因:後學者缺乏自書自畫的修養,只能照譜死刻;竹刻興盛帶動了商品化,刻竹木的若為牟利,自然導致草率從事;後學者任意取材,對材質特性不夠尊重。他曾描述清末竹人的困境:「不但成品少藝術價值,就是竹人也為數無多,奄無生氣的工作着,老者老,死者死,改業者改業,後繼無人。」
金堅齋在《竹人錄》凡例中闡述,竹刻藝術的根本,正是那些不凡的竹人,竹刻的興衰也維繫在他們身上,與他們的處境密切相關。而今,張偉忠、俞田兩位當代竹人在與竹共同生活中,點化出了器物與勞動的哲理關係。■文:香港文匯報記者 張夢薇
拜訪竹人張偉忠、俞田,是為了解當代竹人如何生活、如何工作。雖然平日依然對嘉定竹刻的傳承工作義不容辭,但張偉忠坦言近年主要的創作地點已漸轉移至浙江嵊州,嵊州四周環山,盛產毛竹,他與從事竹根雕的俞田在當地建了一棟房子專門處理竹材。張偉忠用竹身,俞田用竹根,兩人無論工作與研究都十分協調。
訪竹
說到如何開始接觸竹,張偉忠回憶說小時家住嘉定郊區的外港,河道兩旁都有竹,也曾砍來雕着玩,不過那時根本不知道嘉定有竹雕。初中畢業每晚去文化館寫書法,教書法的老先生建議他學嘉定竹刻,「是我第一次知道嘉定有竹刻。後來,嘉定博物館成立竹刻班,我就去報名。剛進博物館的時候,我還負責選購竹材的工作。除了為單位買竹,也自己花錢上山再找竹材,至今沒有間斷過,一年最多跑五個地方採竹。」
選竹,應是刻竹最基本。早期文獻不甚詳細,金堅齋或因此係勞動之事,未見着力記錄,王世襄整理之金西崖《刻竹小言》的備材一節曾簡略說明選材要點。倒是揚州竹刻家周無方於1931年撰寫的《刻竹經驗談》教授了較多實務應用的細節。可能也因竹刻商品化,這些實務技巧往往成為不傳之秘,自然罕於形諸文字出版,周無方自己也坦言初學之時求教無門:「求之於士夫,則士夫不解,求之於工匠,則工匠習而不察。」
張偉忠學習選竹的過程,恐怕也對此頗有體悟。因為他這麼回憶:「採竹,十二月到一月份之間,零度以下的天氣最好,竹子質地致密。山要有適度管理的山,不過也不能施肥,那樣竹子質量也不會好。一開始我就沒有全相信書本,主要靠自己摸索,老的嫩的都砍,一個個編號記錄煮多久、晾多久的效果。為什麼不能全信前人所言?因為書往往都不是真正幹活的人寫的,你只有親自實踐過,才知道對或不對。」
竹性
竹器的難成與難存,最大原因在於開裂。張偉忠解釋:「竹子不是當年採就可以馬上用,採下來煮過、處理好,還得等上幾年,才能知道哪些可以用。因為竹子與木材不同,竹子是直條的紋理結構,容易裂。儲存過程中,黃梅天濕度變化劇烈、秋天乾燥的氣候都會持續讓竹子開裂,至少得過兩三年,竹子的狀態才會真正穩定下來。」俞田對此亦深有感慨:「竹子在山上是個活體,你突然砍死它、煮它、曬它,它的性格會很燥,需要等待幾年,它才會馴服聽話。這其實就是人與物之間的交流。」
按照張偉忠的說法,其實竹子的性格就是會裂,他笑着說:「不裂的竹子是不正常的,我們就是要找不正常的。而且不止得要求不裂,竹節還得平整。你在我家看到那些要做筆筒的材料,個個都完整無瑕疵,那是因為背後有這麼一屋子裂掉不能用的竹子,不能用又捨不得扔,真是左右為難。」
開裂是竹的本性,若求不裂之竹,那可真得萬中選一。張偉忠與俞田都指出,經過幾年的陳放方能察知竹性,然後就發現會裂的就會裂、不裂的就不裂。跟着他們整屋子看竹材,方知每叢竹子都有自己的性格,唯有用心做的人,才能真正理解它們內在的差異。自然材料本無貴賤,價格都是人類後添的,竹子價廉,被大量用來做火車地板、建築模板,但也有那麼一些萬中之選,經竹人之手,成就為溫潤如玉、珍藏傳世的竹器。
上山
其實,只要有人想多了解竹子,竹人都會很高興。張偉忠喜歡引導賞者觀看:「萬物皆有理,你要去理解他們。」我問他,現在的竹人是否依然讓竹承載那麼多的文化意涵?他並未直接給予答案,只說:「材料具有的自然屬性與人文屬性,是同步構建的。不過,對於文化意涵的討論應該可以更全面,譬如人們說到竹子,常常引用蘇東坡說的『一日不可無此君』,但是必須先讀前面的話才能真的理解,他前面說的是食衣住行,都是跟日常生活密切相關的事情啊。」
常人以為竹價廉,竹人卻能慧眼識竹,將看似脆弱的材料錘煉脫胎為作品,其行為本身可能已經超越了道器之辨,而是平衡地在道與器、哲理與勞動之間,堅持不懈地探索竹的性格與極限,或許,這就是竹人走出的道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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