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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薺菜莖厚葉綠。 網上圖片
雪 櫻
過去,每年春天,母親都會包上幾頓薺菜餡的水餃。掐着日子,她去附近的苗圃挖薺菜,回來時腿腳上沾滿泥巴。擇洗、篦水、剁碎,剁的時候,菜板震得噹噹作響,那響聲悅耳入心,彷彿是春天的律動。水餃出鍋,裝盤,顧不上規矩,我用手捏一個放進嘴裡,咬得滿口都是油,野蔬的清香徐徐散開,味道好極了。這幾年,苗圃改建成了公園,沒有地方挖野菜了,關於薺菜的回憶我卻經常想起。
上小學時,母親經常帶着我去對面的校園裡挖薺菜。拎着花布兜,帶上小鏟子,如果剛剛下過一場春雨,我會換上漂亮的雨靴。那雙綠色的、帶有蝴蝶結的雨靴,是父親花了半個月的工資給我買的,我視為寶貝。校園很大,教學樓前後空地上的薺菜比較集中。我跟在母親身後,她背着手掃視一圈,看哪個位置薺菜多,再蹲下身來用小鏟挖薺菜,一鏟一鏟的,好像鏟起來的不是薺菜,而是地氣煮沸的一鍋野味,讓人頓感春天的慷慨。遇到大顆的薺菜,需要用力地挖,一下不行,三五下、七八下,才能將它收服。挖上一會兒,母親站起來直直腰,我趁機搶過小鏟子,以為是很輕鬆的事,沒想到卻被卡住了,那薺菜像是施了魔法一般貼在地上,怎麼也挖不起來。母親見狀,手把手地教我怎樣挖,薺菜像被馴服的孩子似的,立馬變得俯首帖耳起來。掌握着要領,我用手也能挖薺菜,雖然比不上母親的速度,但收穫也是蠻大的,還經常挖到麵條菜呢。
我跟着母親低着頭挖野菜,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下課鈴聲,教學樓裡立刻沸騰起來,學生們像是衝出籠子的小鳥,獲得自由。趕上他們做廣播體操,我會踮着腳尖,透過冬青叢,遠遠地望着他們做廣播體操。那些大學生顯然不曉得我和母親挖薺菜的樂趣,而我,記住了廣播體操的音樂,記住了下課鈴聲,聲音在耳畔迴響,飄着野薺菜的清芬-還有母親的味道。
挖的是薺菜,也是春天。難道不是嗎?誰能有足夠大的權利把春天搬回家呢?在自然面前,有些人不知天高地厚,無視春天的苦心饋贈,覺得只要擁有金錢,什麼都能買得到,這種狂妄,實在可怕。「春天的種種綺麗風情,像上蒼賜給每個人的一塊澆了蜂蜜的小薄餅,沒巴掌大,就算一抿抿地舔,也有舔光的時候。」春天孕育太多美好的東西,永遠比我們想像得要多。很多人卻不懂得拱手承接,不善於發現細美,不知道如何惜福-要知道,一顆顆薺菜中,也飽含着造物主仁慈而豪奢的美意啊-上古時代,薺菜是文人們的雅趣;困難時期,薺菜是窮人家的美味;艱苦年代,薺菜是飢寒者的食糧。
「提着籃子,邁着輕捷的步子,向廣闊無垠的田野裡奔去。嫩生生的薺菜,在微風中揮動它們綠色的手掌,招呼我,歡迎我。我再也不必擔心有誰會拿着大棒子兇神惡煞似地追趕我,我甚至可以不時地抬頭看看天上吱吱喳喳飛過去的小鳥,樹上綻開的花兒和藍天上白色的雲朵。」這是作家張潔挖薺菜的感受,薺菜個個帶着綠帽:「春在溪頭薺菜花」,使她看到了希望,「十年浩劫」的烏雲散去,獲得心靈的超脫。
汪曾祺先生筆下的薺菜,瀰漫着濃郁的野蔬味道,激發人們舌尖上的慾望,讓人徒生品嚐的衝動。「薺菜大都是涼拌,炒薺菜很少人吃。薺菜可包春卷、包圓子(湯團)。」先說涼拌薺菜:「薺菜灼過,碎切,和香乾細丁同拌,加薑米,澆以麻醬油醋,或用蝦米,或不用,均可。這道菜弄成寶塔形,臨吃推倒,拌均。拌薺菜總是受歡迎的,吃個新鮮。」汪曾祺的家鄉在高郵,是個窮地方,災荒很多,主要是水災,家破人亡,賣兒賣女的事是常有的。可見,那個時候能夠吃上薺菜,絕對是一種奢侈,度荒、嚐鮮。後來,汪曾祺在北京一家有名的家庭餐館吃過一道名菜:翡翠蛋羹。「一個湯碗裡一邊是蛋羹,一邊是薺菜,一邊嫩黃,一邊碧綠,絕不混淆,吃時攪在一起。這種講究的吃法,我們家鄉沒有。」儘管翡翠蛋羹好吃,但他念及的仍是高郵的薺菜:蘊藉着鄉土鄉情,輕輕咂摸,迤邐出一片綠色的往事。
我最愛吃薺菜素餡水餃,放點蝦仁也可。薺菜肉餡水餃,肉味會沖淡薺菜的香氣,吃起來有些油膩;薺菜餛飩,容量較小,放不進多少薺菜,吃起來自然不夠味兒。所以,還是薺菜素餡水餃過癮,薺菜餡多,色澤也可人,擱在蓋墊上,水餃碧色通透,氤氳出絲絲裊裊的清香,是沁入心脾的清爽,也染綠了人們的心靈。
薺菜屬於鄉野,泥土是它們的情人,一經春雨這位紅娘的牽線搭橋,便成就一段美好的自然姻緣。而大地,是薺菜永恒的母親,一旦脫離,薺菜會找不到方向,像那些闖進鄉村的城裡人,無所適從。
今天,人們吃薺菜,是大魚大肉、海參鮑翅後的調劑,當然也是養生。其實,這方面,古人是我們的老師。李漁在《閒情偶寄.飲饌部》中記載:「吾謂飲食之道,膾不如肉,肉不如蔬,亦以其漸近自然也。」吃薺菜,得清歡,也是接近自然的途徑之一。薺菜是《詩經.谷風》中先民的理想,「誰謂茶苦,其甘如薺」;薺菜是晉代夏侯諶的頌揚,「鑽重冰而挺茂,蒙嚴霜以發鮮」;薺菜還是蘇軾的專屬美味,他曾盛讚「雖不甘於五味,而有味外之美」;詩人陸游則視薺菜為珍品,封他為食神一點不誇張:「日日思歸飽蕨薇,春來薺美忽忘歸」,而「小著鹽醯和滋味,微加薑桂助精神」,堪稱食薺的最高境界。我最偏愛袁枚的《苔》:「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叫人心生感動;最玩味兒的是鄭板橋的《大手筆》,「三春薺菜饒有味,九熟櫻桃最有名。清興不辜諸酒伴,令人忘卻異鄉情。」一個「情」字,流轉出縷縷鄉愁,傾瀉出勃發生機。
歷史上,與薺菜情緣最深的當屬王寶釧,為了愛情她被父趕出家門,遷到郊外的五典坡,寒窯十八載,吃遍野薺菜,直到從軍的薛平貴歸來團聚,讓人不禁感歎:愛情之絕唱,人生之悲愴。想想,有個女子為堅守愛情靠薺菜充飢,後人從中多少獲得些許啟示吧。
總有一份情愫縈繞在心頭:兒時母親帶我去校園挖薺菜的場景,浮現在我的眼前,使我想起做廣播體操的音樂,想起清脆的下課鈴聲......此時,望着母親蹣隍爾}步,我竟莫名地傷感起來。薺菜的味道,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中,引用大文豪托爾斯泰的話說:「菌子已經沒有了,但是菌子的氣味留在空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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