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寶林
外號大保的保育鈞,1996年離開《人民日報》到工商聯任職,也與這種「抗上」有關。有一段時間,主管宣傳的一位領導不僅宏觀指導,還常微觀干預,突然要求上什麼稿。大保據理力爭,有一次,實在安排不了,就說頭版的八欄都排滿了;這位領導說,那就再加一欄嘛。大保覺得領導如此「外行」,還怎麼工作,私下發了牢騷,說不如請這位領導來報社當頭算了。如此大不敬的話,不知怎麼讓領導知道了,他的下場可想而知。
「抗上」的大保,對下級卻很體貼,甚至讓人想到「鐵漢柔情」這四個字。他當秘書長那陣子,為改善年輕職工的住房、食堂吃飯等生活問題,做了不少事情。
大保性格也有缺陷,那就是個性粗獷,脾氣急躁,愛發無名火。這一點,報社的人幾乎都有共識。他發脾氣,當然主要是為了工作,但其他人何嘗不是?所以有時也會傷人。記者孟曉雲回憶過一件事,有一回為了一篇稿子,她去辦公室找大保,當時大保正為什麼事發火,她一去,就把氣撒到她身上了。孟曉雲感到很委屈,倔脾氣也上來了,把門一摔走了。等過了一陣她回辦公室,看到桌上有一張字條,原來是大保寫的,對剛才的事表示道歉。小雲的氣一下就消了。
我剛到《人民日報》時,是在《市場報》工作。這是改革開放後第一張專門報道市場的經濟類報紙,是胡耀邦總書記親自批准成立,《人民日報》副總編輯安崗領導創辦的。我和一批研究生在實習的時候,就參與了創辦,畢業分配時,我的導師、《市場報》總編輯林里就把我硬要到他那裡當差。
大約是1986或87年,大保當秘書長的時候,《市場報》由他分管。那時報社搞改革,他找我讓我們搞試點。所謂試點,主要就是承包廣告,為報社分擔經營責任。他口氣很硬,只能搞好,不能搞壞。他從報社廣告部調兩個人給我們,一個是大鬍子李守群,一個是谷一虹。
我和同事們確定了年承包額,還調了兩個社外能人宋體金和崔秀芝當經營部副經理。我們策劃一些商業活動,有時需要大保出席捧場,他都欣然同意。有一次,我們在徐州搞「為淮海戰役英雄送彩電」活動,他擔任活動組委會名譽主任,得參加開幕儀式和頒獎典禮,他都準時到場。在他的支持下,一年下來,我們大大超出經營指標,還有餘錢給採編人員增加一點福利。大保很高興,幾次表揚我們,親自接見搞經營的兩位副經理,還說沒想到你這個書生也能搞經營。這話讓人覺得溫暖。
他對家人的感情也很深。老母年過90 ,住在南通老家,每次回家探親,他總要推着輪椅,帶老母在周邊散步。他說70老翁推着90老母,這是南通一道風景線。去年11月,他的老伴張瑞霞去世,他哀痛欲絕。我打電話慰問,他詳細訴說經過,聲音嗚咽低啞,幾不能自持。過來一會兒,又主動打電話來,我不忍心打斷,靜靜地聽他又說一遍。我想,他一定過於哀傷,忘了我們已經通過話。在遺體告別式上,他本應在告別廳左側的家屬區站立,等吊唁的人群走過、握手,我見他突然不管不顧地走向老伴遺體旁邊,喃喃自語:你看她像睡着了一樣,像睡着了一樣。那一刻,想想他以後孤寂的晚景,心裡一陣悲涼。
歡愉與憂思
上世紀90年代初,我和愛人高寧以及余煥春、羅榮興、劉允洲、李克夫等幾位同事陸續離開《人民日報》。大保、楊良化、張平力等還在報社,但當時都被邊緣化。我們這些人在報社工作期間結成親密友誼,保持着聯絡,於是商議以這個圈子為主,每年陰曆大年初一去給胡績偉、錢李仁、秦川、李莊、譚文瑞、范榮康、王若水、陸超祺等幾位老領導拜年,然後小聚一次,我們戲稱為「金台團拜」。
後來和這幾位老領導商量,能否出來一起吃頓飯,他們都贊成。後來的規程是,年輕些的,那天下午3點先到我家茶敘,6點再接老領導前往預定的酒店包間。大保是社級領導,又有車接送,按說直接去酒店就行了,但他每次都提前到我家,和我們這些「小字輩」一起聊上兩三個小時再去。我感覺,他還是覺得和這些患難兄弟交情最好。
茶敘,主要是聊天。大保仍在高位,信息量大,經常通報一些情況,並發表自己的看法。大保的特點是記憶力極好,回憶上世紀80年代的往事,誰坐哪裡,說了什麼話,如放錄像,如聽錄音,現場一一再現。他後來搞民營經濟研究,記各種數字,細微到小數點後幾位,而且分析起來頭頭是道。他對國家的每一點進步,經常給予很高評價。如,他參與推動的私產保護入憲,他就認為是現階段憲政建設的重大進展。又如,對於民營企業的蓬勃發展,他寄予很大期望,說這是市場經濟的真正希望所在,沒有民營經濟,或民營經濟弱小貧弱,真正的市場經濟建立不起來。
但是,我們也明顯感到,他的憂患意識非常強烈,對文革思潮泛起、社會貧富差距加大等十分擔憂。他常說,這些問題不解決,國家前途堪憂,還說我們這些人位卑言輕,說話未必有用,但有機會還得說,不說永遠沒人知道,說了也許有人會聽到。他還有個外號,叫「大炮」,就是因為敢說。事實證明,他放的一些炮,還真起作用了。
大保很少缺席初一聚會。只要他在,飯桌上一定是主講之一。他愛憎分明,嫉惡如仇,說話滔滔不絕,聲若洪鐘,毫無顧忌。有時說到動情處,會聲色俱厲,甚至咬牙切齒。也有幾次,他不能來,必事先告假,比如,有一次回南通老家陪老媽媽過年,又一次是弟弟生病。去年底,他老伴去世對他打擊很大,一度身體不好。臘月二十五六,我打電話問他能否參加聚會,他說氣喘得厲害,到時候看,盡量爭取來。但三十下午告訴我,實在來不了,讓代問大家好。
這些年,老領導一個個去世。最早是范榮康,後來是秦川,這幾年是胡績偉、譚文瑞。參加春節「團拜」的老人愈來愈少,原以為最年輕的大保至少還可以陪伴我們一二十年。是啊,如果活到老胡的年紀,他還有22年,活到老譚的年紀,還有18年,誰知他竟這麼早就走了。但是,我們還有92歲的陸超祺,93歲的錢李仁,還有陸續加入進來的90出頭季音、林晰。我們依然可以「團拜」!
大保學長,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