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貴
明代蘇州書畫鑒賞家朱存理,字性甫,號野航,長洲(今蘇州)人。早年師從吳門畫派先驅杜瓊為師,雖然博學多才,詩文書畫皆精,但卻不應科舉,無意仕途,以教書課徒為業,一生醉心於談詩論畫、藏書考據。有人稱他「是一位能將豐厚家產全部變成藏書,而不管家人飢寒的考據學者」。
據何良俊所撰《四友齋叢說》記載,朱存理曾在吳中舊族一王姓人家做塾師。這天傍晚,他與主人小酌後,恰值月上中天,引得朱存理詩興大發,隨口吟道:「萬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幾見月當頭。」偶得天成佳句,令他喜極而狂,不由大叫起來。回屋歇息的主人被他喚將起來,聽他搖頭晃腦地一番朗吟,不免觸着詩心,撫掌擊節,讚賞不已。遂又重新置酒作長夜飲,直至興盡而罷。第二天遍邀吳中詩友赴宴共賞佳句,並請來戲班子助興,留連數日方散。此舉堪稱一時盛事,繼後傳為詩壇佳話。
朱存理留存於世的詩稿和文稿較多,均被收入《四庫全書》。他所編纂的《珊瑚木難》八卷,輯錄了平生「所見書畫名跡,備錄其中詩文題跋,有世所罕睹者均附錄」。這也印證了他搜集、抄錄、收藏、鑒賞書畫所付出的艱辛勞作。只要他獲悉有異書秘冊存世,必欲訪求得之。為了能從沈周那裡求得自己想要的畫作,他就像蜜蜂追逐花粉似的,硬是盯住不放。
沈周,字啟南,號石田,朱存理同鄉,乃繪畫史上「明四家」的領軍人物。因他溫和大度,平易近人,以至登門索畫者來往不斷,令其不堪其擾,頗傷腦筋,即使避居寺院也不得安寧。好友劉邦彥嘲之以詩云:「送紙敲門索畫頻,僧樓無處避紅塵。」為求清靜,沈周想了很多辦法,諸如推辭、拖延以及讓門生代筆等,但遇上朱存理這樣的癡迷之士,不僅無力推拒,且也不忍謝絕。
清代陸心源所纂《穰梨館過眼錄》,記有沈周在《設色山水長卷》上的一款題跋。大意是,朱存理得到一卷衢州楮樹皮製成的紙,縝密細膩,潔白如帛,四幅裁為八頁,粘連起來四丈多長。乙巳年春,他拿來對沈周說,此紙對畫家來說足夠水的了,知道你胸有丘壑,裝得天下巴蜀,怎能不讓你展現於此卷中呢?沈周怵其過長,謝絕說不能。朱存理也不搭腔,悠然自得地取水研墨、攤開紙張。沈周笑着為他畫上幾株雜樹於山坡之上,不過盈尺而已。朱存理遂將畫冊攏入袖中,並撂下話說,事固有難於先,必易於後也。自此,他數次尋到沈周住處,轉着圈兒「策反」沈周,央其繼續作畫。其言高雅而曠達,其意殷勤而委婉,令沈周心生愛憐,雖有為難之色,終無推拒之心。據說前後經過一年多,才把這一長卷畫完。
你看,慣施「拖字訣」的沈周,硬是讓善用「纏字訣」的朱存理給「降伏」了。在朱存理索畫的軼聞趣事中,還有一齣更為出彩的好戲叫作「移舟逼畫」。據《石渠寶笈》卷六記載,沈周曾為朱存理所逼,仿繪倪瓚畫作,其跋曰:「朱君性甫久欲余仿倪雲林墨法,為溪山長卷,余辭不能。雲林在勝國時,人品高逸,書法王子敬,詩有陶、韋風致,畫步驟關仝,筆簡思清,至今傳者,一紙百金。後雖有王舍人孟端學為之,力不能就簡而致繁勁,亦自可愛,雲林之畫品,要自成家矣。余生後二公又百年,捉風捕影,安可妄作。庚戌七夕,性甫顧余,因與晚酌有竹莊,賦詩云:『隨時逐節且追歡,酒席山尊瓜滿盤。一種鈍根誰乞巧,兩肩詩骨自擔酸。奈多白髮籠無帽,有好黃金買亦官。膝上抱孫天遣慰,不知星漢夜闌干。』明日因入郭,性甫同舟,出繭紙,仍以前命相逼,且暑悶,正無所排撥,遂不復辭,而弄筆幾彌卷。性甫謂為雲林亦得,謂為沈周亦得,皆不必計較,在寄興爾。」原來,野航早有「圖謀」,一直想讓沈周為其仿繪雲林溪山長卷,於是便借七夕雅集之機,同舟共濟之時,迫使沈周就範。船至河心,暑氣難當,卻遲遲不讓登岸,沈周迫於無奈,只得畫好了事。癡狂若此,真乃野航也。倘若沈周活在今天,說不定會借用一句網絡流行的洋涇浜英語說:I服了You(俺真服了你)!
事實上,世間萬事萬物,既相輔相成,也相反相成。朱存理的做法,說勒逼也好,說督促也好,無意間激勵沈周的繪畫技藝愈益精進,更上層樓,從而也成就了他們在藝術史上的千古美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