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小彬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這是北宋晏幾道的名篇《鷓鴣天》中的詞句。詞人與一位女友久別重逢，傾訴相思之苦：你走之後，我總是懷念兩人共度的良辰，多少回夢中與你相擁，今夜我舉燈把你細看，害怕相聚又是夢中。現今資訊發達，電信快捷，交通便利，情人聯絡和相見再也不難，即使心上人遠在異國，飛過去不過十幾小時。以前的相思之苦，牽掛之累，都減輕了不少。值得擔憂的是，時下戀愛不復古時的兒女情長了，在金錢和物利的衝擊下，純潔的愛情少了，物質的考量多了，茫茫人海中，愛情的小船說翻就翻。有些人把愛情當誘餌，當籌碼，圖謀功名利祿。更有人將感情當兒戲，今天一個，明天又一個，走馬燈般變換。
我的朋友陳川，卻與眾不同，仍在想念十年前分手的女友，她的體貼，她的關愛，她的習性。他的家裡，牆上仍然有她貼上去的掛鈎，抽屜的最下面，仍然是她鋪下的銅版紙，她給他買的T恤，儘管已經舊了，有時他要穿在身上，還有她做的窗簾、被褥，買來的玻璃杯、洗衣盆。當然，兩人相處時，他也給予不少，他為她買衣服，修水管，幫她應付工作，撰寫論文，她要競聘副主任，他為她寫演講辭，準備知識考試，做好答辯題，還給每道題編上號，讓她熟記。但如此真情，都沒能阻止那女人的背棄。陳川的不幸，在於遇見了和自己思想及價值觀不同的女人，一個不懂珍惜和感恩的女人。十年過去了，他還念念不忘她的好，而她當年就將他的付出忘得乾乾淨淨。
所以，人的記憶是有選擇的，是有價值取向的，是與人的品質和心靈相關的。能夠記住什麼，是和偏好和願意記住什麼聯繫在一起的。記憶力超強的人，有的不是天性使然，而是心思縝密和珍視情義的表現，是善良、愛心和責任感所致。
並非僅有男女之情讓人難忘。記憶的深刻，有時與別人留給我們的屈辱和怨恨相連。雖然，我們並無傷害他人的主觀故意，但在生活和工作中，我們要與各式各樣的人打交道，大家難免觀點不一、見解相異，某些場合下，你只是正常表達了自己的想法，可別人聽來卻分外刺耳，有時你不過口無遮攔、直抒胸臆，別人卻以為你傲慢自大，覺得被你扎痛了。同樣的感受，其實你也多次體驗，儘管當時不快，可時過境遷，你都釋然了，想想當時的情況和對方的處境，你以為不必計較，工作和生活中不就是這樣嗎？誰也不是說話的把勢，哪個單位不是在人事磕絆和齟齬中過活的？可類似的話語和情景，相同的遭逢和不快，在另外有些人那裡卻難以消磨，牢記不忘，並轉化為成見與仇恨。多少年過去，他們還耿耿於懷。一旦這種人升官了，一旦他們的品性和修養並未隨之提高，且因體制的某種變異與慣性反而下降，那你便要倒霉了。他會利用每一機會整治你，以報復早年你無意中的一兩句話對他的刺痛。特別是如果他還爬上了高位，掌管了重權，有能力主宰別人的命運，他又覺得平時整你還不解恨，並不過癮，他必上勾下結，串連同夥，專以壓制你為能為快，你會被他鎖定在低級別的職位上，於屈辱和尷尬中度日如年。他才不會忌憚此事之下作，也不會顧慮眾人的看法，至於這是否於單位的工作不利甚或有害，他更不會介意。
你當然早已厭倦了這種環境，厭倦了這份職業，但諸多牽制，讓你無法揮別單位，無法擺脫體制的束縛。你看不見未來，經年累月悶悶不樂，任時光虛度，年華流失，仰天長嘆，此生落入小人之手。
可怕的是，現實中這樣的小人並不鮮見。他們心胸狹隘，沒有反思能力，沒有推己及人之心，不會換位思考，本性也欠善良。他們只會把以前不愉快的記憶，轉換為刻骨銘心的怨憤，並將這種怨憤變現為不擇手段的陷害與打壓，以為自己發洩了怒氣，得計又得意。此類人不會想到，這其實是加強了自己早年的痛楚，將昔日的羞辱和憤怒內在化，損害自身人格的同時，還製造新的仇恨，延長雙方苦惱重濁的記憶。
有人說，我們都太缺少幽默感了，應該學會幽默。意思是人們汲汲於一己之私，患得患失，活得太沉重了。可是，幽默並非一學即會的，也許還壓根與學習無關，如果你在社會中不佔有利位置，幽默怕是極難的。當然，幽默可以是我們期盼達到的境界，也是值得嚮往的一種心態。須知，幽默的質地，是一種超脫，是逾越眼前處境觀察人世的達觀，需要廣闊的視野與胸懷，需要極高的智慧和反思能力，還要有人性的善良。沒有這些，是很難穿越嘈雜和浮躁，避開利益與利害來幽默的。
而如今，社會陷於滾滾紅塵久矣，商品化和物化已呈大勢所趨，人們被逼得不得不看重物利和金錢，不得不在意職位和待遇。人要活着，要養家餬口，不在意也不行呀。可制度設計中，有些職位及相關待遇的配置，大有故意製造短缺、以驅迫大家爭奪之嫌。那些終於爬上高位的人，不就是因為手中掌握了某些資源的分配權力，才忽然神氣活現了嗎？他們整治、報復別人，不就是成心不給別人應得的待遇，蓄意將別人固定在低下的職位上嗎？說穿了，這些人也就這點能耐，也就這種本事。你看透了，識破了，對他們調撥的資源不再羨慕，對他們分配的好處不再眼熱，你就能讓自己超脫起來。
在傷害中成長，在風浪中鍛煉，讀過的書，走過的路，以及長久的思考，均有教益，有一天，你會醒悟到名利地位的虛妄，生命和人格的珍貴。茅塞頓開之下，別人的打壓，不再令你驚駭，生計的艱辛，不再讓你悲嘆，那些流言、迫害和折辱，你只當亂風吹帽，一笑而過，你變得堅強和聰明了。漸漸地，你會有一種倚欄看戲的感覺，熙攘人間，大千世界，芸芸眾生不過在扮演命運給定的角色。天地亘古喧囂，人生平和最難，百般糾結放下，目送歸鴻西去。至此，你終於抵近了明朗和達觀的邊界，距離幽默僅一步之遙。
生活的智慧也在於幸福、快樂的記憶，我們要悉心珍藏，而痛苦、悲傷的往事，最好與之告別，慢慢淡忘。這是一個人走向成熟的標誌。當然，我們最尊重的，是將不愉快的記憶轉化為有益的能量以勉勵自己向善的人。
這樣的人，自然是極少的，我的朋友算一個。前幾天，當談起前女友，陳川對我說，我不恨她。她有自己的心願和對愛情的理解。我想她，記着她的好，是我的事。不知她近況如何，希望她萬事如意。祝她幸福。